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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5:27:42 作者: 含胭
    他已經昏過去了,小小的身子在抽搐,身上的衣服已經燒焦,臉上也是一抹黑。

    他吐著白沫,我看到他的雙臂,被幾片破布包裹著----已經完完全全地,燒焦了。」

    74、未來?

    「最先趕到現場的是我二舅媽,看到思遠躺在那裡,她一下子就撲了過去,她想抱起他,卻無從下手。緊接著大人們都沖了出來,看到思遠的樣子,一個個都非常著急。二舅和二舅媽跪在思遠身邊,二舅媽顫抖著手摸思遠的臉,哭喊著:『救護車怎麼還不來?怎麼還不來?!來救救我兒子啊----------』

    救護車來得很快,思遠終於被送去了醫院,本來我們幾個小孩都要留在家裡讓三舅媽照看著的,但我一定要去,我媽沒辦法,就開車帶上我和阿勉去了醫院。葉思禾和思穎看我們去了,也就隨著我三舅媽一起趕了過去。

    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已經對思遠進行了搶救,他們正在對大人們說傷情。醫生說,思遠還未脫離生命危險,因為高壓電流由觸電手臂開始,沿著肢體大血管皮下動靜脈血豐富的肌肉組織行進傳遞,電流產生的熱將思遠雙臂的肌肉皮膚大面積燒傷,並破壞了動靜脈血管,影響了血液循環,形成了繼發性缺血壞死,所以,必須對思遠進行雙上肢截肢手術,要不然,他隨時會死。

    聽到這個消息,所有人都驚呆了,我外婆當場就昏了過去。醫生說截肢手術必須馬上進行,請家屬做好思想準備,並簽字同意。

    沒有人願意去簽這個字,外公、大舅、三舅都在詢問醫生有沒有可能保住手臂,哪怕只保一隻都行,如果不行,就轉院去省會H市,或者去上海,去北京,只要能保住思遠的手臂,花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但是醫生說不行,思遠的手臂已經完全燒焦壞死了,不截肢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他的手已經喪失了全部功能,不可能保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二舅媽突然說話了,她說:『我來簽字,截肢吧,只要我兒子活下來就行。』

    三舅媽對二舅媽說:『文玲,你知道雙臂截肢意味著什麼嗎?以後思遠就殘疾啦,沒有了手,他什麼都做不了,或許一輩子就變成一個廢人了。』

    二舅媽說:『難道讓他死?』

    沒有人接腔了,二舅媽繼續說,『只要有我活著一天,我兒子就不會變成廢人,即使沒了手,只要命還在,我一定會教他好好地活下去。』

    二舅和二舅媽是一條心的,他們簽了字,思遠就被送進了手術室進行了手術。

    手術時間很漫長,在走廊上,大舅就問起葉思禾當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思穎、阿勉和我都在場,我估計葉思禾也瞞不住什麼,他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大聲地哭了起來,說都是他不好,是他的疏忽害了思遠。他狠狠地打著自己的耳光,抱著二舅的腿說對不起,哭得傷心欲絕。他說他根本不知道人碰了變壓器會觸電,觸了電會有這麼嚴重的後果。總之當時的情景,所有人都哭了。

    我也哭了,我媽緊緊地抱著我,叫我不要傷心,可是我怎麼能不傷心!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失去雙臂是怎樣的感覺。7歲以前,我的四肢幾乎都不能動,所有的生活起居都要靠我媽照顧,後來隨著持續的鍛鍊和治療,左手終於慢慢恢復了運動能力,小桔,我真是非常非常高興。但是一想到截肢後的思遠會過回我之前的那種生活,明明有清晰的頭腦,卻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無法拿自己想拿的東西,我就覺得恐懼。

    大家都哭得很傷心,二舅媽反而不哭了,任憑葉思禾跪在地上哭喊得歇斯底里,她也沒有做出一丁點兒的表示。

    當時我還覺得奇怪,後來,思遠告訴了我一些事,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了一切。

    思遠被推出手術室的時候,他還在麻醉中,上身赤/裸著,兩邊肩膀包著厚厚的紗布,瘦瘦的身子兩側,空空蕩蕩,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那個場景,實在太過悲傷,太過令人心酸,所有人都大聲地哭了起來。

    我看著推床上沉沉睡著的思遠,心裡明白,他一輩子都只能是這樣殘缺的身體了,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驕傲優秀、貼心乖巧的葉思遠了。

    更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在思遠醒來的時候。

    他醒過來時,我剛好在。

    他的身上蓋著被子,一睜開眼睛,他就看到了病床邊的二舅媽。二舅媽看到他醒了,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我猜想當時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告訴思遠這一切。

    思遠已經11歲了,剛升上五年級,早已是懂事的年紀。一開始,我們大家都瞞著他,他一直喊手疼,肩膀疼,手臂疼,手掌疼,手指疼,問二舅媽他的手是不是骨折了。

    二舅媽就騙他,說是骨折了,思遠很懊惱,他還惦記著10月份的市小學生羽毛球比賽,問二舅媽到那時手臂能不能好。

    二舅媽說能,思遠才安心了一些,鬧了一會又睡了過去。

    後來我們就回了家,沒想到,第二天去醫院看他時,他已經知道了真相。

    我媽告訴我,因為思遠一直覺得手疼,他想看看,但是二舅媽就是不讓他看,於是趁著二舅媽去幫他倒尿壺時,他踢掉了被子,然後,他就看到了自己的身體。

    我無法想像思遠當時的絕望,聽我媽說,不管二舅和二舅媽如何安撫他,他就只有一句話:『我的手呢?我的手到哪裡去了?我的手呢?我的手到哪裡去了?我的手呢?!……』

    我到病房的時候,醫生已經給他用了鎮靜劑,讓他睡了過去,要不然他會一直鬧個不停。二舅媽怕他傷口弄破,只能使勁兒將他按在床上,讓醫生給他打了針。

    但是不可能每天都這樣啊,思遠還是會醒的,每次醒過來,他要麼大哭大鬧亂踢東西,要醫生把手還給他,要麼就呆呆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眼淚大滴大滴地溢出眼眶,不管別人對他說什麼,他都沒反應。

    每一次醫生給他換藥,拆了紗布看手臂傷口時,思遠就會叫得很悽慘,他閉著眼睛不願看自己的身體,如果不小心看到了,他會像見了鬼一樣地尖叫起來,兩條腿使勁地往人身上踢,不許別人碰他的身體。

    所以每次給他換藥和檢查,都是一場持久的戰鬥,需要幾個大人按住他的身子和腿,才能順利進行。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多天,思遠的傷口一直恢復得不好,二舅和二舅媽幾乎夜夜不睡,只是為思遠熬得筋疲力盡。

    突然有一天,我去看他時,發現他一下子變得安靜了許多。

    我覺得奇怪,就試著叫了他,好多天了,思遠根本就不和我說話。

    我問他:『思遠,你怎麼了?』

    他躺在病床上,扭過頭來看我,眼眶一紅,眼淚就掉了下來,他說:『阿理,大嬸娘來過了,她說,思禾哥哥是知道變壓器能讓人觸電的。』

    我當時就驚呆了,說:『你別說胡話,思禾哥哥不知道的,他不是故意的。』

    他說:『他是故意的,阿理,他是故意的!』

    思遠哭得很傷心,當時病房裡只有我和他兩個人,我媽陪著二舅媽在走廊上說話。

    我說不出話來,又聽到思遠輕輕地說:『阿理,我的手沒了,我將來該怎麼辦啊?』

    我無法回答他,只能說:『思遠,沒事的,你活下來就好了。』

    他說:『可是我沒了手,以後怎麼上學呢?怎麼寫字呢?怎麼畫畫呢?我是不是不能再讀書了?』

    說著說著,他哭得更傷心了,我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就說:『能上學的呀,我不是都能上學嗎?』

    他說:『可你還有一隻手,我的手全都沒了,他們把我的手砍掉了!我現在是一個殘廢了!是思禾哥哥害了我!他是故意的!阿理!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啊?!』

    那時我年紀還小,還不明白這些事情,心裡並不相信葉思禾是故意的。但是很多年後,當我更了解二舅媽這個人,我就知道,在葉思禾下跪道歉時,二舅媽已經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一些東西了。

    因為這些東西,我現在也能從葉思禾眼裡看到,那是一種快/感,是一種目的達成後隱藏起來的激動,是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興奮。每一次葉思禾看著思遠,我都能從他眼裡看到這些東西,他藏得很深,可是只要仔細看,就能看得見。

    我相信思遠也能體會到葉思禾的這種情緒,他是個敏感又心細的人,所以這些年來,他和葉思禾的關係,已經降到了冰點。

    但是小桔,其實,我還能從葉思禾眼裡看到另外一種神情,那種神情,我二舅媽和思遠一定沒有捕捉到,也許因為我不是當事人的緣故吧,我有時會看到葉思禾在遠處悄悄地看思遠,他的眼神里是----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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