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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22:00 作者: 含胭
    顧銘夕瞥她一眼:「誰說的!誰說我不想要了。」

    「我猜的。」龐倩不敢說她偷聽到什麼,只是說著她的分析,「你是不是怕你爸爸媽媽有了小弟弟小妹妹以後,就不喜歡你了?」

    顧銘夕又看了她一會兒,繼續抬腳往前走,兩隻空袖子無精打采地垂在身邊,他的語氣很是平靜,平靜得都不像一個11歲的孩子,他說:「我知道我爸爸媽媽是喜歡我的,只是……我沒了手以後,我爸爸大概覺得有些丟臉吧。」

    龐倩愣住了。

    顧銘夕回頭看她一眼,笑了起來,兩顆小虎牙顯得特別可愛,他問:「龐龐,你覺得我丟臉嗎?」

    龐倩把頭搖成撥浪鼓,顧銘夕笑得更開心了,說:「我自己也沒覺得我有哪兒丟臉的,真的。」

    ☆、04、沒有如果

    龐倩坐在課桌前,托著下巴發著呆,想著上學路上顧銘夕說的那句話,他說,他爸爸覺得他有些丟臉。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般地刺進了龐倩心裡,雖然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了顧銘夕的樣子,也習慣了他特別的做事方法,但不能否認,只要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比如學校和金材大院,顧銘夕就百分百地變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焦點。

    難道就是因為這樣,顧叔叔才從來不帶顧銘夕去外面玩麼?

    顧銘夕並不害怕出門。

    學校里每一年的春遊、秋遊、運動會、看電影等活動,他都會參加。課餘時間,他也曾經和龐倩一起坐公交車去過少年宮,還去過博物館、圖書館,只是每一次,都會有素不相識的路人半好奇半同情地來和他們搭話,問顧銘夕的胳膊是怎麼一回事。

    龐倩對此覺得很煩,那些人認都不認得,有些大媽居然還會伸手去摸摸顧銘夕殘缺的肩,在他躲開以後嘖嘖地感嘆著,說這小孩兒真可憐。

    令她不能忍的是,顧銘夕居然從來不對那些人黑臉,他倒不至於詳詳細細地訴說自己失去雙臂的經過,但也會簡單地說一句:「小時候被高壓電打的。」

    有人會追問:「幾歲的時候呀?」

    顧銘夕答:「6歲。」

    每次聽到他的回答,龐倩的心情就會變得極度惡劣,她會走在顧銘夕身邊,推著他的背,或是拽著他的空袖子把他帶走,嘴裡氣呼呼地喊:「走了走了,要來不及了!」

    那時候的龐倩並不知道,她會對這樣的狀況如此煩躁,其實是因為,那些人的問題會將她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帶回到那年夏天,那個悶熱的午後。而發生在顧銘夕身上的事,卻是她這輩子都不想去回憶的。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瓶未開封的後悔藥。

    在碰到一件糟糕事後,會想,如果我當初怎樣怎樣,事情大概就不會怎樣怎樣了。

    哪怕龐倩只是一個10歲的孩子,有時也會傻傻地想,如果當年,她沒有把飛盤扔到那個高高的架子上,現在的顧銘夕應該和她一樣,就是個普通的小學生吧。或許,他還會更優秀一些,依舊是顧叔叔引以為豪的兒子,是金材大院裡最厲害的小孩。

    就算他沒有胳膊,他都能在華羅庚金杯賽上得獎;他用腳畫的畫,比龐倩用手畫的都要好看百倍;他的作文還被選去省里參加比賽,最後得了優秀獎,被編進了一本小學生優秀作文大全,在新華書店都有賣。

    如果當年,不是顧銘夕爬上了那個架子,結果會變成怎樣?

    那是1990年的夏天,顧銘夕已經幼兒園畢業,正在快樂地過人生中最後一個沒有作業的暑假。李涵已經為他買好了新書包和一堆新文具,就等著9月開學後他成為一個小學生了。

    而龐倩,依舊是個胖墩墩的小姑娘,正等著升上幼兒園大班。

    彼時,顧國祥已經從技術員升到了小工程師,他甚至拿到了公費出國進修兩年的機會,在這一年的春節過後,他和廠里另三位工程師一起登上了去法國的航班。

    顧國祥出國後,李涵又要上班,又要操持家務,自然變得辛苦許多,因此暑假裡,顧銘夕每天白天都會被放在龐倩家裡,由龐爺爺和龐奶奶一起照看。

    這時候的龐倩和顧銘夕已經親近了許多。經過那場「滷蛋風波」,顧銘夕不敢把龐倩丟在一邊了。不管和小朋友們玩什麼,他都會把龐倩帶上。

    龐倩人胖,脾氣又躁,玩遊戲就老輸,輸了還發脾氣,和她一個隊的小夥伴怨聲載道,只有顧銘夕毫不介意。

    那時候,老百姓家裡都沒有空調,氣候很是悶熱。

    龐倩記得那一天,是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著,她和顧銘夕在吊扇下睡了午覺,起床後又一人吃了兩片西瓜。然後,顧銘夕就待不住了,樓上樓下一喊,就約了幾個小孩兒一起出去玩。這是他們每天的必修課,龐爺爺龐奶奶從不反對,只是叮囑顧銘夕要照顧好龐倩。

    金材大院也就這麼點地方,四幢6層高的樓,花壇、香樟樹、自行車棚,還有永遠在門口聽收音機的曾老頭。

    孩子們只玩了一小會兒就轉移了戰場,顧銘夕一聲令下,6個小孩就去了一牆之隔的金屬材料公司廠房。

    他們全是廠里職工的孩子,每天都來廠里玩,門衛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麼多年下來,還從來沒孩子在廠里出過事。

    廠房很大,堆放著大堆大堆的鋼材,連著大型航車都有七、八架。

    幾個孩子先玩了會兒捉迷藏,跑來跑去玩累了以後,就有人提議玩飛盤。

    飛盤是朱慧強帶來的,他們很快就制定了規則,分成了兩隊,每隊各派一個人飛,兩兩比拼看誰飛得遠,最後三局兩勝制。

    很簡單的遊戲,很簡單的規則,他們就開心地玩了起來,前兩次,龐倩總是飛得不好,飛盤甚至才飛出三、四米遠,引來幾個孩子一陣大笑。顧銘夕耐心地指導著她,到第三次時,她用力一甩,那個淺藍色的飛盤居然高高地飛到了一個淺灰色的架子上。

    架子很高,兩邊各有一根電線桿,架子上是一個有著許多奇怪管線的箱子,還貼著一個黃色的閃電標記。

    可是,這些5、6歲的小孩,沒人認識這個東西。

    朱慧強仰著頭看著自己心愛的飛盤穩穩地擱在那個大箱子上,對著龐倩生氣地說:「胖胖,是你丟上去的!你要把它拿下來!」

    龐倩怎麼爬的上去呀,她撅著嘴,求救般地看向了顧銘夕,還拉了拉他的手。

    顧銘夕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抬頭看看那個架子,說:「我幫胖胖去拿吧,你們托我一下。」

    幾個男孩子都很聽他的話,圍在一起給他做了人墊,顧銘夕搓了搓手,爬電線桿之前,扭頭對龐倩說:「你可真笨,老是給我闖禍。」

    龐倩呆呆地看著他,一個剛滿6歲的小男孩,留著短短的頭髮,穿一件淺藍色的短袖T恤,胸前似乎還有一個卡通圖像。他的額頭和鼻尖都是亮晶晶的小汗珠,嘴裡還缺了兩個門牙,說話漏風。

    龐倩一直仰頭看著顧銘夕的動作,他比同年齡的孩子都要長得高,卻很瘦,四肢修長,他踩在朱慧強的肩上爬上了電線桿,身姿極為矯健,蹭蹭蹭沒幾下,手就夠到了那個架子上。

    只是,後來的記憶,就變得支離破碎了。

    龐倩隱約記得,有一聲巨大的聲響,還有耀眼的火花,周圍充斥著小孩子驚恐悽惶的哭喊聲,伴隨著陣陣白煙,空氣里瀰漫起一股臭臭的味道。

    這個味道----就像爺爺有一回忘記了關火,硬生生把一碗豬肉給燒焦後的味道,非常非常得難聞,連那麼愛吃肉的龐倩聞到以後,都會忍不住打噁心。

    龐倩記得自己也哭了,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哭得撕心裂肺。有很多大人跑了過來,還有救護車和警車發著刺耳的鳴叫聲快速趕來。有人一把抱起了哭泣的龐倩往邊上跑,她淚眼模糊地躲在他的懷裡,仰著脖子看那幾個穿白衣服的人,把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抬上了救護車。

    「龐龐。」

    「……」

    「龐龐。」

    「……」

    「喂,龐倩。」

    腿上突然的感覺令龐倩回過神來,她扭頭看右邊,顧銘夕的右腳正夾著一支筆伸過來,筆頭戳著她的腿。

    「幹嗎?」龐倩揉揉自己的腿,有些心虛地放硬了口氣。

    顧銘夕奇怪地看著她,說:「你該去拿飯了。」

    龐倩抬頭一看,班裡的同學居然都在講台上排隊了,生活委員和值日生正抬著兩大箱的泡沫箱進來,裡面碼著整整齊齊的鋁製飯盒,是學生們的午餐。

    「你就知道吃!」龐倩說著就去排隊了,留下一個氣得夠嗆的顧銘夕。

    她排隊領回兩個飯盒,一個放在顧銘夕的桌子上,還替他揭開了蓋子。熱騰騰的飯菜出現在他們面前,龐倩忍不住咽口水:「哇,今天吃紅燒大排耶!」

    顧銘夕已經用腳從抽屜里夾了個勺子出來,龐倩揭開了自己盒飯的蓋子,她看看自己的大排,薄薄的,再去看看顧銘夕的那塊,厚厚的……

    男孩子伏著身子、右腳夾著勺子正要開吃,龐倩一下子就把他的飯盒搶了過來。

    「我比較喜歡吃你那塊大排。」她說。

    顧銘夕直起身體,龐倩已經把自己那個飯盒放在了他面前,「喏,咱倆換一下。」

    顧銘夕低頭看了一會兒飯盒,突然說:「你要是吃得下,我這塊大排也給你好了。」

    龐倩:「……」

    顧銘夕沖她笑笑:「你要不要啊,我不大喜歡吃豬肉,你知道的。」

    這是真的。龐倩朝他眨眨眼睛:「你真不吃?」

    「嗯,不喜歡吃。」顧銘夕搖頭,腳趾夾著勺子指指那塊大排,「我還沒吃過呢,你快夾過去吧。」

    「哎呀,你可真挑食啊!」龐倩皺著眉埋怨道,一會兒後又眉開眼笑,「那我幫你吃吧!浪費了可不好!」

    顧銘夕也偷偷地笑了起來,心想,下午,又要讓龐倩幫著去小賣部買乾脆麵了。

    ☆、05、同桌的你

    因為幾天前光著腳在雪地上踩了許久,顧銘夕腳上長凍瘡了,這令他很苦惱。

    一年四季,他最討厭的就是冬天,因為冬天衣服穿得厚,他用腳做事就很不方便,穿脫衣服也無法自行完成。另一個原因是,氣溫低了,雙腳露在外面,真的好冷啊。

    儘管李涵給顧銘夕製作了露腳趾的襪子,但他並不常穿,更多時候,他就是光著兩隻腳做事,洗臉刷牙、吃飯寫字……五年半了,經過了截肢初期長達兩年的痛苦練習,如今的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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