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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關心局勢的同時,還得不忘溫養身子。孩子畢竟是無辜的,不管他阿瑪多作孽,也是自己的骨ròu。前一胎不幸夭折了,這胎要好好生下來,子女緣淺,何至於呢。

    等候外面傳信兒進來,這期間很忐忑,經不得一點風chuī糙動。銅環勸她,「我看您還是別再過問了,現如今是雙身子,cao心得過來麼?好好養著阿哥吧,我和余承奉說一聲兒,讓他別再往您跟前報了。就是知道勝負又怎麼樣?鞭長莫及,自己給自己找不自在。」

    話是這麼說,可她怎麼能不關心。她嫌她囉噪,讓她別管,自己捧著甜碗子在書桌前坐著,一邊吃,一邊研究那幅布兵圖。

    既然扎在瓦橋,距離歸義最近,下一步攻打那裡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事實總是令人沮喪,余棲遐又有戰報,南苑大軍未去歸義,直攻灞縣。那一gān守城將士沒有防備,被打得棄城而逃,灞縣如今全數落入南軍手中了。

    婉婉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指尖那一條朱紅的戰線灼灼燃燒,要燒爛她的皮ròu似的。明明畫的是歸義,怎麼會拐個大彎去了灞縣?難道駐紮在瓦橋是為了聲東擊西嗎?這麼說來如果不是良時改了行軍路線,就是那天的布兵圖出了問題……

    她背上冷汗淋漓,心頭一時熱一時冷,簡直要支撐不住了。會是假的嗎?有意讓她拓去,是為了擾亂朝廷的視線?她只覺一口血憋在喉頭,憋得她變了臉色,好半天才慘然笑起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啊,我哪裡是他的對手!」

    並非她悲觀,後來的幾場戰役都如她預料的一樣,該取新城取了遒縣,該攻淶水攻了玄州。到最後她已經徹底絕望了,臥在chuáng上起不來身。銅環大罵余棲遐,「你是想氣死殿下嗎?」

    確實是要氣死了,她被愚弄得那麼徹底,這就是枕邊人,是說過要一生一世愛她的丈夫!想怨,怎麼怨?本來就是各懷鬼胎,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她仰天躺著,眼淚流gān了,再也哭不出來了。帳頂的繡花變幻成了漫天的星辰,她的視力越來越差,有時候看不清,黑而模糊的一片,間或夾雜著斑駁的白,頭就暈得愈發厲害。

    余棲遐不再向她通報戰果,想必消息也好不到哪裡去。她沒了追問的yù/望,這時候下意識地開始逃避,怕聽見外頭的動靜。但願就這樣躺下去,躺到死,再也不問世事了。

    她的眼疾也傳太醫來看,斷下來的結果無非是氣結於胸,傷qíng過甚。明目的藥吃了好幾劑,連枕頭都填進了gānjú花和蕎麥殼,除了睡夢裡依舊一片驚濤駭làng,沒有別的效果。

    她的心早沉進地心裡去了,悲傷到了極點,什麼都無關痛癢。她說:「我好像老了……你來瞧瞧,我有沒有長白頭髮?」

    銅環眼看著她枯萎,束手無策。人經歷了那麼多,哪裡還好得起來。南苑王的將計就計給了她最致命的一擊,通過她的拓本誤導皇帝,只怕現在朝廷上下正罵聲一片,對於她的評價,也未必能比院牆外百姓的叫罵好多少。

    她不敢說那些,只是讓她看著肚子裡的孩子。她笑了笑,「我們娘兩個一樣,命都太薄了。」

    她說很喪氣的話,說得銅環和小酉膽戰心驚。

    「這麼下去可了不得。」小酉直抹眼淚,「想個轍吧,救救咱們主子。」

    銅環慘然看著她,「想什麼轍?解鈴還須繫鈴人,你能叫南苑王就此罷兵嗎?能讓這山河恢復平靜嗎?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不往前只能死,他自顧不暇,還管殿下的死活?」

    果真霸業面前無夫妻,你算計我,我必然以更高的手段算計你。那位王爺深藏不露,到走都沒有露出任何馬腳。虧得長公主以為成功了,虧得金石那樣折磨自己,原來都成了人家的消遣。驕傲的公主沒有受過如此的愚弄,丟失的顏面找不回來,一心保全的社稷在加速凋零,她痛不yù生,一頭扎進死胡同出不來了,還有什麼法子為她續命?

    銅環隔著牆頭向外眺望,「只有指著金石了,他說會帶人殺出重圍,救咱們出去的……」

    可是金石回來了,沒能帶回錦衣衛。他在婉婉面前長跪不起,垂著頭,無顏見她。

    婉婉支起身子問他:「你見著皇上了嗎?」

    豈止見著了,還險些被抓進詔獄。那張他誓死送達的布兵圖是假的,他知道長公主不可能和南苑王沆瀣一氣,她一定是著了南苑王的道兒。但滿朝文武不是這麼看,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個個指長公主背恩無行,媚夫竊國。如此境況,再想召集人營救是絕無可能了,幸好他得兄弟暗中報信兒,否則這會兒應當已經被羈押了。

    怎麼和長公主開口?她聲氣孱弱,聽得人心顫,他只有咬著牙向上回稟:「朝廷能用的人都趕赴軍營了,實在抽調不出人手……殿下別擔心,只要臣等還活著,一定帶殿下離開這裡。」

    她倒回了枕上,離不離開,其實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唯一從他話里品咂出來的,是朝廷對她的捨棄。萬沒想到啊,費盡心機,最後竟是這樣的下場。她現在里外不是人,一腔的委屈和憤懣,同誰去說?

    她擺了擺手,姿態依舊嫻雅,「千戶路上辛苦了,傷都好了罷?回去歇著吧。」

    金石猶豫了下,見銅環向他遞眼色,起身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咱們只有奮力一搏了。」余棲遐送他出門,站在階下說,「請金大人將能用的人都召集起來,我以前私藏了火藥,必要的時候拼個魚死網破……」

    話沒說完,聽見小酉一聲高呼,兩人俱大驚,忙奔入室內查看。chuáng上的人影淡得如一縷煙,濃烈的血色卻從嘴角蜿蜒而出,漸漸染紅了潔白的領褖,和枕上的素紗。

    ☆、第85章 長煙落日

    屋裡的人亂作一團,女孩子們畢竟沒經歷過,看見這光景,又驚又懼,哭得聲聲悲愴。

    昔日枝頭玉蘭一樣高潔的人,玲瓏聰慧,百樣俱全,沒想到如今會被踐踏至此。如果說丈夫的處心積慮是最深重的傷害,那麼一心輔佐的哥哥誤解她、整個大鄴背棄了她,還有什麼能支撐她活下去?

    余棲遐的喝令驚天動地:「快去叫太醫!快去!」

    已經顧不得什麼外臣內臣了,金石上前看她的qíng況,探了頸間脈動,揭開被子點她的中脘、內關、胃俞、郄門幾處xué道。他是練武的,不會醫理藥理,只知道這是止血的好法子。他努力控制著抖得難以自持的雙手,再去掐她的虎口和人中,喃喃說:「你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見慣了生死的人,忽然發現死是那麼讓人懼怕的事。如果事qíng發生在自己身上,不過一咬牙一跺腳,上天入地都由他。可那是嬌滴滴的公主啊,手上扎了一根刺都等同遇襲,更別說突然大口吐血了。一個讓你念念不忘的人,看著她從盛放到歷經風霜,然後枯萎凋零成泥,那是多麼刻骨的一種無望。他跨越千山萬水趕回她身邊,是想讓她好好活下去,不是為了送她最後一程的。

    大概施救及時,她終於有了反應,只是輕聲呻/吟說痛。至於痛在哪裡,沒有下文。

    太醫終於來了,他被阻隔在人牆之外,那些醫官們會診開藥方,裡間商量,外間已經架起的爐子。太醫說殿下是傷qíng過度累及心肺,以至驚厥昏迷,氣血逆行。要想痊癒,除非從此以後戒除七qíng六yù。換個說法,也就是此病難愈,除非她遁入空門嗎?

    他心裡急切,卻難再近她的身,只有託付銅環:「一定替我守住殿下。」

    銅環頷首,寸步不離地看著她。見那細長的眉峰緊緊蹙著,她一定很難受,只是說不出來罷了。

    小酉在一旁抽泣不止,還是銅環先冷靜下來,壓聲道:「殿下沒有大礙,別哭了。快去預備gān淨的衣裳和枕褥,再絞熱手巾來。那麼多的事要辦,哪有你哭的時候!」

    小酉被她一通訓斥才回過神來,忙帶著一gān婢女下去準備了。銅環卷著袖子給她擦嘴角,時候長了,血有些凝結了,她擦著擦著自己也忍不住哽咽起來。眼前的人哪裡還有初見時的明朗火熾,短短的六年罷了,怎麼成了這樣!

    一個人的命運,果然都是前世註定的嗎?今天風光大好,明天就急轉直下,這起伏太令人心驚了。現在她生無可戀,必須得想個辦法讓她提起勁兒來。

    她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語:「殿下,咱們養好身子,離開大鄴,帶著小阿哥去找肖掌印好嗎?他沒死,聽說在南邊的屬國賣酒為生。咱們去那兒,在他家隔壁開個綢緞莊吧,生意肯定錯不了……您要好起來,別人不給您活路,您偏要活著。讓他們爭得頭破血流去吧,咱們眼不見為淨,再不管他們了。」

    她果真有了點動力,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她,斷斷續續問:「他……果真……還在?」

    銅環哭著點頭:「在,他和皇后都沒死,他們都活著。奴婢帶您去找他們,您不是最喜歡音樓和肖鐸嗎?以後就和摯友在一起,他們永遠不會傷害您。」

    她重新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他們要遠走高飛,怕走漏消息,連她也瞞著。可她不怪他們,只要他們活著就好。也許自己真的可以去找他們,橫豎已經為大鄴cao夠了心,也到了卸肩的時候了。

    有了求生的意願,她心裡漸漸平靜下來。吃了藥,睡了兩天,胸口的痛減輕了,只要不去想戰事,就不會再感覺不適。事後回憶經過,她還帶著笑意,「就是忽然一陣噁心,以為孕吐,想掙起來的,結果使不上勁兒了。吐血和吐東西不一樣,我孕吐的時候嗓子裡疼得厲害,吐血卻尋常,還有些甜絲絲的……那會兒就死了也沒什麼,我看見爹爹和娘了,他們挑著燈籠來接我。後來是千戶,硬把我拽了回來,要不大概就跟著去了。」

    她的描述那麼瘮人,小酉蹲在她腿邊說:「您年輕輕的,怎麼能跟著去呢。再親的人,死了都變得無qíng了,他們應該把您往回轟,怎麼能挑燈來接您!」

    她卻笑了,「這麼做是為我好,我活著多煎熬,你們雖然也為我憂心,可你們誰也替代不了我……」漸漸頓下來,調轉視線看金石,「千戶,我要托你一件事。」

    金石臉上的線條自那天起,就再也硬朗不起來了。他彎下腰,以一種遷就順從的姿態應承:「殿下吩咐,臣無不從命。」

    她抬起手,指了指近處的銅環小酉,又指了指遠處的余棲遐,「如果哪天我死了,他們……還有兩位嬤嬤,都拜託你了。替我把他們帶走,走出南苑地界,何去何從,聽他們自己的。」

    銅環和小酉愕然,金石卻說好,「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負殿下所託。可是殿下只要活著一日,臣就守殿下一日。臣和殿下認識有多久了?」

    婉婉低下頭,開始掰指頭,「我是十七歲回到北京長公主府的,一年、兩年……後兒正滿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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