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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她給他斟酒,那酒里下了藥,她膽戰心驚的,怕他喝,又怕他不喝。結果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她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橫豎是這樣了,也好,向前走,不要回頭吧。
她還勸他多飲,他撐著額頭咕噥了句頭暈。她想藥力大概要發作了,便怔怔看著他,直到他趴在桌上沒了動靜。
時間緊迫,她立刻起身去翻他腰間,找了一圈沒發現虎符。還好從懷裡找到一個羊皮卷,展開看,果真是南軍的行軍圖。
一切都是有備的,她很快把澄心堂紙覆在上面,拿她畫眉的螺子黛順著底下朱紅的箭頭描畫。他果真是排兵的好手,這麼分散的駐紮和屯圍,如果不拓,實在難以描述清楚。
案頭的燭火搖曳,她心裡緊張得怦怦跳,一邊畫,一邊要留神看他。這蒙汗藥沒有半個時辰是醒不了的,半個時辰,應該足夠他們規劃了。
她把圖原原本本拓了下來,重新將羊皮卷塞回他懷裡。澄心堂紙很薄,緊緊捲起來不過筷子粗細,婉婉把拓本jiāo給銅環,讓她即刻送金石處置。銅環急匆匆到了金石值房,再三地囑託,「千萬小心,別叫那些戈什哈搜去。」
金石是有準備的,他在拓本外又包一圈紙,揭開燈罩取下蠟燭,仔仔細細用蠟油把紙封住。銅環不知他這麼做是何故,正要問,他噌地抽出了匕首,在左臂內側劃了一刀,血還沒來得及奔涌,就把紙卷嵌了進去,笑道:「圖在人在,圖毀人亡。」
他這麼做,叫人始料未及。就是這舉動,徒地升起一種悲涼壯烈的感覺。銅環在一片淚光里看見他遞了針線過來,「麻煩姑娘,替我把口子fèng上。」
這得多痛啊,血ròu之軀,哪裡經得住!
銅環悽惶看他,他額上汗水密布,說fèng吧,「殿下jiāo代的事,我誓死也要完成。」
銅環知道,他對長公主是有qíng的,不過礙於尊卑,從來沒敢流露過。這麼多年了,他一直默默守在這裡,即便長公主不在,他也撐起了公主府的門庭。上回南苑王清理那些廠衛,他咬著槽牙雷打不動,想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吧。所以目下流點血,對他來說也是種付出,是他心甘qíng願的。
幾個錦衣衛卻毛躁起來,「咱們帶殿下殺出去吧,qiáng似做縮頭王八。」
殺出去,哪裡那麼容易!那些戈什哈是jīng銳,身手不比錦衣衛差。況且人多勢眾,他們區區八個,恐怕沒能踏出大門,就被他們趕盡殺絕了。
他說:「太冒險,咱們沒什麼,爛命一條,讓殿下受了驚嚇怎麼好?還是我一個人走,躲過那些暗哨,悄悄出去就出去了。等回到京城,從千戶所里抽調人手出來,屆時勢均力敵,我再殺回來接你們。」
銅環的針線在他皮ròu間穿行,每扎一下自己都覺得疼。好在fèng完了,他的血也漸止,她擦了擦汗,替他放下了袖子。
他活動活動手臂,練家子,這點傷還能扛住。拿起刀看了眾人一眼,「殿下就jiāo代諸位了,千萬護好她。」
余棲遐讓他放心,剩下的錦衣衛們失怙似的望著他,他給了一個安撫的眼神,貓著腰,趁著夜色潛了出去。
那廂婉婉一瞬不瞬地盯著良時,炕桌早就讓人收走了,鋪排了褥子給他蓋起來,照料得有模有樣。過了很久才見他眼睫微顫,慢慢睜開了眼。
他撫額問怎麼了,她qiáng作鎮定,「八成在外頭累壞了,飯都沒吃完你就犯困……」一面替他掖好被子,輕聲道,「接著睡吧,明兒還要趕路呢。」
他嗯了聲,背過身去,她沒有在他身邊躺下,還是回她的拔步chuáng上去了。他緊緊攥住拳,yīn影里的眼睛悲愴而清醒。
終究還是欠缺,心血撒了一地,被她棄之如敝履。
☆、第84章 婉娩流年
婉婉近來有些嗜睡,所以她睡醒的時候,他已經走了。
南炕上的鋪蓋收拾起來了,沒有留下他過夜的痕跡。她茫然坐在chuáng上,心頭空dàngdàng的。銅環進來侍奉她洗漱,她有些魂不守舍。
「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銅環說:「走了近一個時辰了,那會兒天還黑著,大概怕吵著您吧,沒和您說。奴婢隔著菱花門看見他在您chuáng前站了很久,想是捨不得您……其實王爺是真的心疼您,只是肩上擔子重,不得不負您。」
她默默聽著,半天沒有說話。下了chuáng走到炕前,伸手摸那福壽紋的坐墊,黯然道:「不得不負我……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隔著家國天下,會比好些夫妻更圓滿。。」
也罷,不用面對,解了她的圍。他大約也知道自己上陣是去攻打她的娘家,臨別彼此難免尷尬,與其默然無語,不如不告而別。
既然大勢無法扭轉了,她更關心金石的qíng況,「你說千戶能順利抵達京城嗎?路上不會遇著什麼埋伏吧?」
銅環說不會,「余承奉看著他走遠的,只要府邸周圍沒人發覺,他就能夠平安離開金陵地界。從他出發到王爺啟程,中間隔了三個時辰,要是他有什麼不測,早就有人報到王爺跟前來了。」她說著長長一嘆,「我真沒想到,金大人是個那樣鐵骨錚錚的漢子。拿刀割ròu,多疼啊!進了京城再把ròu撐開,把東西取出來……世上有幾個人能忍得住。」
婉婉不知其中緣故,追問她經過,她把金石怎麼自傷,留下了什麼話,都同她jiāo代了:「危難關頭最考驗一個人,究竟是白臉jian臣,還是紅臉關公,一試一個準兒。以前瞧錦衣衛都不像好人,沒想到他們裡頭還有這麼忠肝義膽的俠士。咱們府里留下的個個是好樣的,有他們守著您,您什麼都別怕。」
她知道銅環的意思,良時一走,真正替她遮風擋雨的人沒有了。江山岌岌可危下的公主,留著也許還會拖他的後腿,如果現在有個能拿主意的人站出來下令處置她,那她的命就保不住了。所以她得依仗剩下的這些人,他們靠一身正氣支撐起整個長公主府,就算遇到危難,她也有活命的機會。大廈將傾了,夫妻尚且各顧各的,這些拿著微薄俸祿的人居然不離不棄,果真應了那句話,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她坐在圈椅里,身子軟塌塌歪著,帶著幾分慶幸地說:「好在布兵圖送出去了,我能為大鄴做的,只有這麼多了。如果天不亡我大鄴,願皇上勵jīng圖治,重創盛世,方不負我今天的嘔心瀝血。」
可是如果南苑敗了,良時便也不在了,他日誰還陪她吟風弄月,賞荷chuī笛?所以她的人生註定要孤寂,最親近的人逐個離開,剩她一人孤伶伶活著,到頭來也是無趣。這麼想著,便有些厭世起來。
銅環自然寬解她:「殿下已經極盡所能,不管結果如何,您無愧祖宗和黎民百姓了。如果大鄴能長存,您的功績會載入史冊,萬古流芳的。」
她淺笑搖頭,「我不在乎那些虛名,再了得又怎麼樣,不過是個苦命的女人罷了。古往今來,沒有哪家的天下能長存,我只是覺得大鄴還可挽救。二哥哥腦子很聰明,只要用對地方,他不比良時差。」
無論如何,那張送出去的布兵圖給了她莫大的安慰,她相信皇帝如果調控得當,應當是能夠化解這次危機的。但對宇文家來說,她真不是個好媳婦,良時要是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最後不知會怎麼恨她。
一陣知了的叫聲隱隱傳來,起先是遊絲般的一線,漸次擴大成片,不知不覺盛夏已經來了。
婉婉搬到東邊的八角亭里納涼,那地方是闔府最高處,八面都裝有上下一體的雕花門,可以隨風靈活轉動。她帶上了東籬,在靠牆的地方按了一張大大的竹榻。東籬已經學爬了,地方寬綽,方便他隨心所yù地摸爬滾打。
只不知怎麼,東籬這兩天有點無jīng打采。後來開始腹瀉,一連好幾天,沒有要止的意思。請了太醫來診治,開方子吃至寶錠,全無用處。婉婉著急不已,問怎麼辦才好,倒是二門上的李嬤兒說了一句:「別不是衝撞了吧?哥兒拉的都是菜葉色兒的,我們老家有個說頭,懷了身子的人抱孩子,那孩子一準兒鬧肚子。回頭剪件衣裳給他做尿布吧,轉天就好了。」
眾人面面相覷,懷身子?誰?
還能有誰呢,跟前的不是沒出嫁的姑娘,就是上了年紀的嬤嬤。奶媽子進了府,和家裡也斷了聯繫,更不會懷孕了。看來看去只有婉婉,眾人把視線一致停在她身上,她白了臉,「怎麼會有這種事兒!」
傳太醫請脈,結果真的有了,她坐在榻上,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這孩子來得這麼不是時候,難道老天爺看她遭的罪不夠多,還要接著雪上加霜嗎?她和良時,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這孩子究竟是為了挽留誰?因為之前的種種,恐怕再也不能重修舊好了。一隻花瓶碎了就是碎了,就算鋦起來,補丁密密麻麻那麼礙眼,還好得了嗎?
她說:「先別聲張,再瞧瞧吧。」
算了算時間,應當剛滿三個月。她是那種扁身子,就算懷了孕,不到五個月也不顯眼。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她得好好想想。
小酉說:「咱們先前不過扯謊,沒想到真有了,這也忒巧了。」
婉婉搖頭,「怎麼偏偏這時候!」
銅環卻鼓勁兒:「這是您的福報到了,給您個孩子,讓您振作起來,往後的路還長著呢。」
她呆滯地望向樹頂那一叢繁花,心在腔子裡突突地蹦,引得耳中血cháo翻湧如làng。手腳無力,這樣的症候已經持續好久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孕的緣故。她躺下來,閉上了眼睛,記掛前方戰事,睡也睡不好,這孩子恐怕難以作養。
良時走了有二十來天了,府外的禁衛相較之前稍稍寬鬆了點。余棲遐想了個法子,買通每日進來送菜的挑夫,請他幫著打探外面時局。那個挑夫還算盡職,jī毛蒜皮傳點消息進來。但因本身是農戶出身,分不清主次,余棲遐便教他往茶館和鳥市上去。那裡是各種時事匯聚的地方,閒人多了,閒話便也多了,可以探聽到一些有價值的新聞。
婉婉盼著聽見鄴軍得勝的消息,哪怕是一場,也能鼓舞士氣。可余棲遐進來,喪氣地搖頭,「失利,束城一戰損兵折將。」
隔了兩日又進來,遲疑道:「奇怪……平舒至文安一線無人把守,被祁人輕取了。如今大軍在瓦橋紮營,下一步應當是歸義。」
婉婉自小做學問,對看過的東西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經她手拓下來的地圖,她基本能夠照原樣重新臨摹一份。聽余棲遐這麼說,忙去翻看,手指順著紅色的箭頭滑下來,發現平舒和文安都不在進攻的範圍內,一時有些呆住了。
不好的預感在盤桓,余棲遐怕她慌,安撫道:「戰場風雲瞬息萬變,將領會臨時調整路線。這才剛開始,殿下稍安勿躁,且看後頭吧。」
她定了定神點頭,「是啊,再等等,興許是因為南苑大軍見別處有布防,才改走的這一線。你好好盯著,有什麼新進展,立即進來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