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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她一向在權力的中心,其實很多時候厭倦那種詭譎和算計。比如當初大哥哥駕崩後的一系列變故,大位的爭奪多麼殘酷,親族之間尚且如此,朝代的更替,要死多少人?一將功成萬骨枯,當他君臨天下,那些無辜的兵士和百姓,就得為他的登頂付出慘痛的代價。大鄴腐朽,她早看見了,她希望他能扶持,至少和她一起,為慕容氏的江山做些什麼。結果他反了,和王鼎匯合那次,也許並不是真的想保住社稷,只是不想和人平分天下而已。

    她在一片朦朧的光里看他,遲遲問他:「你殺了那麼多人,什麼時候輪著我?」

    他對她的想法感到意外,「你怎麼這麼說?我何嘗要殺你?」

    「沒有麼?那我府里出去的廠衛,現在在哪裡?」

    他窒住了,答不上來,半晌才道:「誰告訴你的?余棲遐還是金石?」

    她憤然拍了chuáng板,「你還要殺他們不成?我身邊統共只留下這幾個了,你非趕盡殺絕不可嗎?」

    他起先眼裡怒火熊熊,懊悔不該心慈手軟,可她的厲聲斥責就像潑天的巨làng,頓時把那點火苗澆滅了。

    他舉起兩手,無可奈何地投降,「咱們不提那些了,你沒有吃晚飯,我讓她們溫在灶上呢,這就給你端進來。」

    他退身要出去,她叫了聲回來,他立刻一個箭步衝到她chuáng前,「我在呢,就想出去吩咐她們預備……你有話只管說吧,這回我做好了準備,你罵我個狗血淋頭,我也不會頂嘴。」

    他居然帶著笑,仿佛之前種種都是她的一個噩夢。他在故作輕鬆,在麻痹她,她卻還沒有糊塗到那種程度。

    「我對你,如今是再也沒有指望了,只求你一件事,無論如何別再動我身邊的人。他們一心護衛我,就像我的家人一樣,你殺他們,等同於殺我。」她看著他的眼睛,近乎哀求地說,「你答應我,保證能做到。」

    他嘆了口氣,「我答應你,只要他們不妄動,我絕不動他們分毫。」之前那個回來復命的錦衣衛是不得不殺,他進京報信,他早就恨得牙根痒痒,現在還敢喘著氣兒出現,保不定帶了皇帝的口諭,留下他,讓他教婉婉怎麼裡應外合嗎?既然已經決裂了,他就不希望她再和京城有任何聯繫。她是慕容氏的女兒,同時也是宇文家的媳婦。一個誤國的哥哥,難道比丈夫還重要嗎?

    可他不敢細說,唯有諾諾答應,「好、好……你說不殺就不殺。不過咱們得先約法三章,你必須安然無恙,如果有任何不測,那就是他們伺候不周,他們通通得陪葬。」

    她氣紅了臉,「你是以此威脅我嗎?既然如此,那就讓他們回京去,和他們的家人團聚。」

    他有些無賴地打馬虎眼,「他們走了誰來服侍你?還是留下吧,要不然就得回藩王府,你願意麼?」

    她沒有再趕他走,這讓他看見了希望。見她不說話,知道她是默認了。所幸還有一樣能夠牽制她,只要她平安,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保障。

    他回身叫人把盅送進來,打算親自餵她,銀匙遞到她面前,她倔qiáng地別開了臉。他捧著蓋盅喃喃:「大夫說了,你雖然體虛,但是女科里比以前好了很多,隨時可能受孕。所以你得好好頤養,不為我,為將來的孩子。你不想要個孩子嗎?咱們自己的孩子?」

    然後呢?兩朝正統,許諾把江山傳給他,就是宇文慕容各一半的和諧狀態,是這樣嗎?

    或者他看來已經盡善盡美,她卻不這麼想。她再不像以前那樣渴望孩子了,如果有,反倒成了他名正言順取而代之的手段,這樣的孩子寧可沒有。

    他大約以為靠胡攪蠻纏,就能夠讓她回心轉意,實在是太小瞧她了。兩軍已經jiāo鋒,她不知道前方戰況如何,但知道百姓每一天都在生死邊緣掙扎。勸他住手,他不會聽,她還能這麼樣?她已經無能為力了,最後不過和大鄴共存亡爾。

    可是她不死心,忽然矮下身子抓住他的手臂,「咱們離開這些紛爭好嗎?你不要管前方戰局了,拋下俗務跟我去別處吧。我們找個好地方,和和氣氣過我們的小日子……」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一片飲泣中眼淚滾滾而下,「良時,就算我求你了,我不想鬧得夫妻反目成仇。咱們在一起不容易,你我都應當珍惜才是。你如今倒戈一擊,把我置於何地?你在起兵之前怎麼沒有想想我,你不知道這樣做會讓我兩難嗎?」

    他自然知道,其實他也猶豫過,因為害怕讓她傷心,想過就此放棄。可是事態發展並不是他一個人能控制的,那麼多的將領,大家一同立過誓,他身上還承載著父輩的心愿,他沒有辦法放下。她口中描述的生活,也讓他心生嚮往,他背負得太多,有時候也累和厭倦。然而不是現在,前方那麼多的人在沙場上征戰,他的兄弟、他的兒子、他的兵士……如果他一走,眾人後退無路,只能戰死。

    他說:「你喜歡那樣的生活,戰事一結束,我就帶你走。即便江山易主,我不當那個皇帝,只要和你在一起,成不成?」

    她眼裡的光漸漸熄滅了,他還是不肯放棄,不毀慕容氏的基業,誓不罷休。

    她放開了抓他的手,頹然靠在chuáng架子上,胸口一陣陣痛起來,灼灼地攪動,要把她撕成碎片。她垂下眼帘,淡聲道:「我們都在試圖說服對方,看來都不可能成功。你有你的堅持,我也有我的底限。是我太傻,竟還想勸你回頭……我懂得,你肩上扛著三十萬條人命,我呢,背負的是祖宗二百六十年的基業,你我棋逢敵手,不是不恩愛,是造化弄人,只有怪老天了。」

    他倒qíng願她同他鬧,不要她這麼冷靜冷漠,越是冷靜,越有絕qíng的可能。

    他的聲音裡帶了驚懼的成分,恍惚覺得大難臨頭,瑟瑟說:「你飽讀聖賢書,古往今來王朝的興衰更替是常事,評斷古人功績能夠深明大義,事qíng到了自己身上,怎麼就這麼積粘了?」

    「因為我是俗人,永遠不能立地成佛。我稱頌唐太宗的治世之才,卻對他斬殺手足甚為不齒。一個人的功過,要留給後世評說,屆時你是亂世梟雄,還是亂臣賊子,全在別人的筆尖上。如果運氣好,或者你還能掙個毀譽參半,可我若是和你齊心,必然被文人們口誅筆伐至死不休……我不想身後還要被人戳脊梁骨,我一生磊落,受不了這個。」

    她沉默下來,不再說話,那身軀和靈魂鑄成一個堅硬的殼,他無法突破。

    他幾乎低到塵埃里,「婉婉,往日的恩qíng,你全然不顧了嗎?」

    她別過頭,冷漠的側影像隆冬檐下垂掛的冰棱,難以觸及。

    他哀傷而彷徨,失措地站在那裡,站了很久。她背過身去,完全不再看他,他輕輕嘆了口氣,「我過兩日就要出征了,有程子見不到你呢。」

    她閉上眼睛,即便不想哭,眼淚也浩浩流下來,染濕了鴛鴦枕。

    出征,去攻打她的哥哥,她能說什麼?說了也未必管用,不如就此作罷。

    腳步聲流連了會兒,終於去了,她才開始放心地抽泣。她身體本就弱,大悲大怒後手腳打顫,力氣全無。她想這麼下去也快了,她這幅身子骨,恐怕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奶媽子又來了,抱著東籬滿面愁容,「殿下,您瞧瞧哥兒吧,這兩天氣得不肯吃東西,眼見著瘦了一圈兒了。」

    婉婉坐在圈椅里,後知後覺地抬起頭來,「怎麼了?」

    「料著是心裡不好受。」奶媽子皺著眉頭說,「瑪法和阿瑪外頭gān的事兒,哥兒怎麼知道,太太生氣,不能把氣往哥兒身上撒。您雖不打不罵,可哥兒機靈著呢。您平常那麼疼愛他的,抽冷子待他涼了,他能不傷心嗎。」

    婉婉略怔了下,起身看孩子,果真清減了,眼睛比原來更大了。見了她嘴就一扁,要哭。她忙哄了兩句,他伸出手想讓她抱,她很為難,對銅環說:「要不把他送回王府吧。」

    銅環不贊同,「送回去了,叫她們笑話咱們。就把孩子留下,好歹手裡也抓住點兒什麼。」

    難道還能把東籬當人質嗎?她苦笑著,接過來抱在懷裡,點了點他的鼻尖說:「這麼點兒小人兒……以後會記得太太嗎?」

    半歲多的孩子,已經可以喝點兒米漿,小銀匙上舀上半匙,想是真餓了,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還沒到跟前,嘴就先張開了。

    唉,這麼可愛的ròu團兒,是治癒百病的良方。她哄著他,搖著他,畢竟是自己看護大的,他何其無辜,要受到遷怒。

    可是孩子猶可,大人就兩說了。塔喇氏來,莫名其妙的一通自責,「瀾舟那個孽障,殿下待他多好,他竟做出這種事來,豈不叫人寒心嗎。您不上王府里去,老太太也惦記您,又怕您記恨,沒臉子來見您。我也是硬著頭皮,希望您別不待見我。我和殿下處了這麼長時候,脾氣秉xing您知道。我是一點兒壞心沒有的,就盼著一家子和和順順的……您這程子好?有什麼心裡話,您和我說說,我也充人形兒,開解開解您。」

    婉婉現如今是看誰都不像好人了,念著她前陣子伺候她的份上沒攆她,也算仁至義盡。

    她眉眼安和,態度疏離,「我很好,你不必惦記。開解的話也用不著說,我聽得夠夠的了。」

    塔喇氏噢了一聲,有點失望。轉而又道:「夫妻沒有隔夜的仇,您也體諒體諒王爺吧,這不是……jiāo代不過去嘛。我聽說已經攻到真定府了,這可又進了不少。說真的,爺們兒這樣,忒沒qíng意了,不瞧著京里的皇上,也瞧著殿下不是……」

    銅環截斷了她的話:「庶福晉千萬別火上澆油,不管誰是誰非,都是兩口子的事兒,外人摻合什麼?有一句話您說對了,大爺這麼著,真叫人心寒。原以為他在我們主子跟前養著,娘兩個無話不說,好歹學著一點兒剛正不阿的氣度。沒想到轉過頭來就撂蹶子,可不成了人家嘴裡的白眼láng嗎。行了,您回去吧,沒的在這兒耽擱,回頭說您通敵,王爺跟前jiāo代不過去。」

    塔喇氏被嗆了兩句,心裡氣惱,轉頭又看開了。這主兒是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了。不就是口舌之快嗎,逞去吧,又長不了ròu。

    她悻悻然出了二門,在門墩旁看見了錦衣衛千戶金石,視線在他臉上一轉,也沒言語,扭過身子揚長而去了。

    婉婉回房裡抽出地圖,本以為石家莊能固守上一兩個月的,沒想到才幾天光景,就已經叫人攻破了。大鄴太平了兩百多年,那些兵懶出蛆來了,連火/槍怎麼放都不知道,怎麼同訓練有素的祁人比?朝中沒有將才可用,只能縮脖兒挨打。

    她找到真定府,失魂落魄地指點:「往前是河間府,再往前是保定。攻下天津衛,就可直取北京……京裡頭怎麼樣了?皇上這會兒該醒神了吧?」她急得掉眼淚,「祖宗基業,就要毀在他手裡了。他要是在跟前,我非狠狠抽他不可。這個糊塗蛋,他沒個人樣兒,好好的江山糟踐至此,難道真是氣數盡了,龍脈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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