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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自有她的打算,口頭上應承著:「你把話都說開了,就沒有什麼可疑慮的了。是我小心眼兒,你別生我的氣。今兒是大年初一,年頭上置氣,一整年都不痛快。」
他果然換了個笑臉,繪聲繪色同她說起和老二他們蹴鞠的趣事來。婉婉也做出感興趣的樣子,可是暗中到底惆悵,都是不由衷的,心一下子遠了,這就是夫妻。
初一在一片花團錦簇中度過,初二才閒下來。他說虎符的下落得問皇帝,她果真研了墨,打算給皇帝寫信。
銅環在一旁看著,躊躇地問:「殿下想好了嗎?如果有異,這封信壓根兒到不了皇上手裡。如果能到,皇上一會兒一個心思,藉此大做文章怎麼辦?」
其實婉婉也在猶豫,她才寫了兩個字,就覺得自己欠思量了。銅環說得很對,但她忌憚的還在其他,萬一這虎符真的來路不明,她能夠告發良時,害死自己的丈夫嗎?
她忽然恨這樣的處境,讓她惶惶不安,讓她左右為難。如果之前沒有發現多好,qíng願蒙在鼓裡,日子倒安逸了。
她到底沒有下得了狠心,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了火盆里。得過且過吧,剛太平一些,別給自己找麻煩。別人迫害是沒法兒,自己往自己脖子上架刀,那就活該了。
時間過得很快,出正月後轉眼龍抬頭,一個不查,倏忽到了三月。
三月里萬物生發,是個娶妻嫁女的好時節,瀾舟的親事也該定下了。婉婉和太妃聚在一起商議,良時的名冊上收集了好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兒,有宗人府宗正家的小姐,還有中書省參知政事家的千金……太妃挑了又挑,她的意思是門第不必太高,州府上的人家就可以,沒的叫人編排和朝廷高官過從甚密。婉婉倒沒那麼多忌諱,讓瀾舟來,好言好語問他:「哥兒,你在外頭辦差這麼久了,瞧瞧哪家好,讓太太給你做主。」
瀾舟的臉拉到了肚臍眼兒,「兒子年歲還小,暫且不想成親。請額涅替我說好話,容兒子明年再娶親。」
太妃卻搶先一步道:「不小啦,今年十三,明年十四了。你五叔,十二歲就娶了福晉,十三歲都抱上兒子了……」
「可孩子活了三天不就死了嗎。」他執拗地擰著脖子,身量那麼高了,耍起xing子來還是小孩兒德行。
太妃嚯了一聲,「張嘴沒好話,哪兒學來的臭脾氣!男大當婚你知道不知道?今年是你,明年是亭哥兒,一個也跑不了。」
瀾亭眨巴了兩下眼睛,「要不然我先娶?讓我媽回來喝喜酒吧。」
太妃瞪他一眼,「甭湊熱鬧,你哥子還打光棍呢,幾時輪著你了!」努努嘴,讓塔嬤嬤把冊子送到瀾舟面前,「挑一個,挑完就下定……別看你額涅,她也救不了你。我還不信這個邪了,老子這模樣,兒子也這模樣,個個不想娶親,想上天吶?」
瀾舟哀戚地看看座上,「兒子隨阿瑪……」
婉婉一臉愛莫能助,「上回我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你不願意告訴我,我要給你說qíng,也找不著理由。如今太太發話了,別惹太太生氣,聽話,挑吧。」
他拿著那冊子,手在顫抖,最後隨意一指,轉身就出去了。
「留守司指揮同知靳銳家的閨女。」塔嬤嬤把冊子jiāo了回去,笑道,「這家子我知道,夫人是二福晉的娘家表妹。姑娘閨名叫雲晚,和咱們大爺一邊兒大,自小識文斷字,是個端莊賢淑的好孩子。」
太妃歡喜了,笑著點頭,「趕巧了,原來沾著親呢。那就請二福晉做媒,上靳家提親去吧。」
要促成一門婚事,必要經過一番冗雜的步驟,不過瀾舟七八歲上就跟著他阿瑪出入辦事,人才模樣如何,官場上的人都知道。納采這一項可免了,接下來問了生辰八字,請欽天監合婚。結果一算,百年難得的匹配,靳家大人樂於和藩王府結親,女婿又是自小看大的,兩家都好說話,都極力促成,什麼事兒都不是事兒了。於是過了禮一請期,日子就定在八月十一,到時候三朝回門,十四在娘家過,十五回府共度中秋,真是再圓滿也沒有了。
府里要辦喜事,到處充斥著歡聲笑語。婉婉喜歡這樣熱鬧的氣氛,常常過院子,看看他們張羅得怎麼樣了。大伙兒都挺高興,唯獨瀾舟沒什麼反應,辦事說話還像往常一樣,有時候提起他的新娘子,他也是淡淡的,沒有笑模樣。
婉婉最近迷上了養鳥兒,養那些愛叫喚的,鸚鵡、紅子、huáng鸝……什麼好看養什麼。良時也順她的意,給她踅摸好多珍貴的品種回來,樓前抱廈邊上剔出一截迴廊,專門用來掛鳥籠子。每天天放晴的時候把蓋布一揭,所有鳥兒都爭著亮嗓子,那份鼎盛,恍惚站在鳥市上一樣。
她jīng挑細選,打算送一隻給瀾舟,逗他樂一樂。選了好久才選定一隻藍靛頦,那鳥兒白眉褐羽,下巴頦是亮藍色的,又小又機靈,看上去十分的討人喜歡。孩子心思重,她開解不了,只有寄希望於這隻鳥兒了。
她提溜著芙蓉籠上他院子裡去,可惜他人沒在,就把籠子掛在了月dòng窗下。轉頭吩咐哈哈珠子好生照應著,自己又回隆恩樓去了。瀾舟傍晚回來看見,問哪兒來的鳥,底下人說是殿下送來的,他就背著手在窗前站著,一站就是半個時辰。
掌燈了,那鳥兒很有意思,愛叫燈花,越到夜裡叫得越歡實。他以前不喜歡這些小東西,怕玩物喪志。別人揉核桃、鬥蛐蛐,他除了讀書就是練騎she。如今偶得了這麼個玩意兒,因為饋贈者的緣故,對這鳥兒也有一份特殊的感qíng。
藍靛頦的聲口脆而潤,可以叫出各種花樣。他靜靜欣賞了一陣,怕它累著,命人拿罩布把籠子蓋了起來。自己到書房裡看二十四縣送來的陳條,看了半天,竟連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心思不在這上頭,腦子裡亂糟糟的,坐著覺得很難熬。得了人家一隻鳥兒,應當過去道個謝,這是最基本的禮貌。他看看時候,已經jiāo戌時了,阿瑪今天有應酬,想必她還沒睡吧!
他到銅鏡前整了整衣冠出門,他的住處離隆恩樓不遠,過去很方便。
自己挑著羊角燈慢慢走,想起來也覺得好笑,她是真的拿他當兒子看了。住處要安排得近,便於她照應,發覺他不高興了,送個鳥兒給他玩兒,有種亦母亦友的寬厚味道。如果自己真是她生的,那該有多好,可惜沒這個福氣。
他上了隆恩樓的台階,入內便遇見小酉。小酉噯了聲,「大爺怎麼來了?」
他含糊應了,「我找額涅說話,這會兒睡下了嗎?」
自打從北京回來,她們就已經不上夜了。小酉回頭看了眼,裡間燈亮著,便道:「平常都要等到王爺回來才就寢,料著還沒睡下。大爺稍等,奴婢進去通稟一聲。」
他卻鬼使神差的,抬手說不必,「咱們母子說話,用不著那麼上綱上線。你忙你的吧,我自己進去就成。」
小酉十分為難,要攔又怕惹惱了他,只得眼巴巴看著他進了臥房。
☆、第71章 隻影向誰
女人的閨閣,和男人的大不一樣。瀾舟□□歲的時候沒什麼避忌,曾經自說自話進去溜達過兩圈。後來因為大了,得遵循禮法,要見她都是在正房,基本取消進裡屋的資格了。
帷幔重重,燈火掩映出一個昏沉沉的夢。他如踏雲霧,每走一步,心就劇烈地蹦上一蹦。阿瑪這樣鐵血的人,竟歇在如此暖玉溫香的世界裡,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也有點嚮往。
將來他娶了福晉,是不是也會這樣呢?可惜這世上恐怕再沒有哪個女人,能比得上長公主的jīng巧和高雅了。太妃責備他的時候,喜歡用上「和你阿瑪一樣」,這話不是沒有道理,因為太崇拜父親,自身的一切都在向父親看齊。父親的隱忍和戰略,甚至他的思想和喜好,他都不由自主地跟隨。所以父親愛上的女人,必定也是最好、最無可挑剔的。從定親到現在,他一直感到遺憾,人間只有一位合德帝姬,如果能再等等,讓他等到一個和她相像的人,他一定娶得毫不猶豫。
然而上哪裡找這樣的人去,家裡bī得緊,根本不容他時間等待。那張喜帖上的人,他一個都不感興趣,可是既然她也希望他能定下來,他就不能違逆。就像當初給他找通房那樣,他明明不喜歡,但是為了讓她高興,他還是照做了。他只想在她跟前當個孝子賢孫,永遠讓她欣慰和滿意。
阿瑪和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在官場上行走,身邊都是鐵骨錚錚的男人,他從來沒有關注過女人。可是這位嫡母,竟給了他一種全新的認知,原來女人不單只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她們也有思想,也有自己的堅持。她幾回讓身邊的內官調查南苑,他都知道,換做以前很討厭太「事兒」的人,可這回非但沒有反感,反而覺得她很可敬。這才是帝國公主應有的做派,雖然手法稚嫩,但是不坐以待斃,也是維持驕傲的態度。
他對她的喜愛,遠遠超過對自己的母親。可是他不敢肖想,知道這是大逆不道,要下十八層地獄的。然而少年的孺慕,應當沒有罪吧!他就是想見一見她,和她說上幾句話罷了。
她在帳幔的最深處,每撩起一層,抽絲剝繭似的。他聽見自己緊張的喘息聲,臉上紅起來,從顴骨一直蔓延到了耳根。
最後一層是綃,溫柔垂墜,他貼面站在那裡,呼口氣都能把它頂起來老高。帳後的世界朦朦朧朧,燭光在每樣物件上都灑了層金粉。他看見架子chuáng上臥著一個人,背對外躺著,薄薄的緞被覆在腰間,勾勒出平時掩藏在大衫下的曼妙曲線。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心慌不已,知道應該立刻退出去,可他挪不動步子。接下來便是昏了頭,莫名其妙撩那綃帳,誰知指尖剛觸到,便見一個黑影走到他身邊。他愣了下,拿眼梢一瞥,簡直比見了鬼更可怖,他阿瑪滿臉yīn沉地看著他,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樣。
他啞然,手足無措,阿瑪沒有說一句話,轉身便向外去。
他心知這回不妙了,垂頭喪氣跟了出去。阿瑪仍舊不語,穿越了整個王府,最後出大門,一直把他帶進了祠堂里。
列祖列宗在上,兩掖的燭火照亮了一張張冷漠的臉。良時啟唇說跪下,從牆上摘了鞭子下來,一字一句冷若冰霜:「今兒要動家法。」
他臉色慘白,頹然低著頭說是,「兒子錯了。」
父子之間的對話很簡單,用不著多費唇舌。這件事令人難以啟齒,誰都不想揭開那個疤。
他看見父親的衣袍就在他身側,霍地一鞭子下來,大熱的天兒,衣裳本來就薄,扛不住那滿帶憤怒的一下。只覺背上辣辣疼起來,細長的一道,從肩頭一直蔓延到腰臀,他咬住了牙,哼也沒哼一聲。
良時心頭恨出血來,他養的好兒子,曾經是他的驕傲,誰知道扒開皮,竟是個妖魔鬼怪。自己還活著呢,他就生出這樣不堪的心思,還能算個人麼?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恨不能一氣兒把他打死,留下這不孝不悌之徒,將來終究是個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