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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燈下的臉,浮起不帶感qíng的冷笑。如果原來因為愛qíng混淆了他的志向,現在卻空前的明晰。他愛婉婉,就要給她萬人之上的安定,長公主的頭銜固然高貴,遺憾的是皇帝瘋癲。如果皇帝換人來做,那她就能無驚無懼,再也不受任何人鉗制了。
地心的薰籠里燃著炭,他揭開罩子,把信扔了進去。信紙在青藍的火舌上扭曲收縮,突地一顫,托起一片紅光,他靜靜站在那裡,火焰在他眼中跳躍。
裡間有窸窸窣窣布料翻動的聲響,他把罩子扣回薰籠上,剛蓋好,婉婉就從裡面出來了。
她還是睡眼惺忪的樣子,迷迷糊糊說:「你起來了?這麼早,天還沒亮。」
他不動聲色回到案前,背著手,把虎符收進了盒子裡,嘴裡應承著:「睡不著了,起來看會兒書。你瞧見外面沒有?下雪了。」
她啊了聲,孩子一樣雀躍,跑過去打開門,迎面一陣寒流,撩起了她鬢邊的發。她打個激靈,看昏昏的天色下白潔滿地,笑著說:「這場雪下得好,正在新舊之jiāo。」
她站在風口裡,輕薄的寢衣隨風起伏。他上前把她拉了回來,「還在下呢,早上起來再看不遲。」
她不qíng不願地被他拽回了chuáng上,伏在他懷裡說:「今天是大年初一,咱們出去逛逛好嗎?」
他說好,「給額涅請過了安,我就讓人套車。」
她又有些遲疑了,「恐怕大爺他們要過府來拜年,咱們走了,不大像話。」
她永遠不是那種不管不顧的人,想得太多了,註定心思沉重。
她捋捋她的頭髮,她躺在他身上,溫柔的負荷,令他心安。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又小小打了個盹兒,延捱到窗上泛了白光才起身。
初一確實諸事冗雜,要見客,還要上家廟拜祭。婉婉在妯娌堆兒里,也不愛顯山露水。她xingqíng恬淡,她們談天說地的時候,她倚在一旁聽她們說話。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仿佛古畫上的美人,安靜地坐在她名貴的畫框裡。
福晉們都很關心瀾舟的婚事,後來的話題基本都圍繞在大小子的媳婦人選上。瀾舟是長子,即便將來不能襲爵位,也不會差到哪裡去,所以福晉們極力推薦娘家年歲相當的女孩兒,請長公主多做考慮。
婉婉不好作答,只說請太妃拿主意。太妃拖著長腔道:「娶媳婦兒又不是找長工,三言兩語怎麼定得下來。還是得多挑多看,大小子彆扭,隨便給他找一個,回頭jī飛狗跳的,家宅不太平。且等等吧,已經有幾個人選,等他自己看準了,那才好辦。」
福晉們都有些失望,但是並不在意,又換了個話題閒談。婉婉坐久了,實在呆不住,道了乏,起身往園子裡去了。
今天是初一,良時和幾個兄弟難得相聚,結伴出去蹴鞠了。婉婉閒來無聊,去他書房找書看。他有兩個大書櫃,除了四書五經外,還收錄了好些江南的縣誌和民俗。她挑了一本異事錄,轉到書桌後坐下,見桌上堆著厚厚一打手稿,便替他歸攏,打算收進抽屜。
抽屜里有個匣子,她想起來,就是早晨看見的那個。當時她沒問,過後很好奇。現在發現了,一定得打開看看。
她是公主,又和大部分公主不一樣,別人在研究繡樣針腳的時候,她卻懂兵法,識虎符。
虎符應該稱作兵符,是帝王授予臣屬兵權,和調動軍隊所用的憑證。她兩眼盯著符身,上面刻滿錯金小篆銘文:「凡興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右符在君,左符在將,通常手握重兵的人才能保管。藩王削減兵權百餘年了,這虎符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心裡驚惶,難道是朝廷賞賜的嗎?皇帝又犯迷糊,把左符jiāo給良時了?她托著那銅疙瘩,就像托著個燙手的山芋。左思右想,不知該不該當面質問他。如果來得光明正大,豈不顯得她總在懷疑他!如果來得另有蹊蹺,那麼……大事就不妙了。
她一瞬竟那麼害怕,其實她的確有提防,這是她的本能,抑制不住。她心頭突突地跳,勉qiáng定了定神,把東西又放回去。檢點再三沒有破綻了,方匆匆回到隆恩樓里。
人雖坐下,心思卻百轉千回,難以安定。讓銅環把余棲遐傳來,掙扎了半天,低聲吩咐他:「你去替我查一件事,大鄴的虎符,現在在哪些人手裡。」
余棲遐愣了一下,「據臣所知,虎符共有兩對,大鄴東西要塞各有一面,應當都在守將手裡。殿下為什麼要查這個?」
她不敢把實qíng說出來,只是搪塞著:「我要知道確切的消息……符能不能轉贈,最近朝廷有沒有重新歸置兵權……」
她正說著,外面有人應了她的話:「虎符不能轉贈,誰來持節,都由皇上定奪,且密不外傳。」
她倉惶轉頭看,良時從門上進來,臉色微白,神qíng不豫。到了她面前,揮手命余棲遐退下,然後凝目看著她,仔仔細細地審視一遍,就像從來不認識她。
半晌才一笑,笑容掛在唇角,眼風卻如利劍,摧枯拉朽,透體而過。
「婉婉,原來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
☆、第70章 晴絲牽緒
婉婉一瞬心慌,有種被人戳穿後的尷尬。她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回來,更沒想到他發現得這麼及時,就像有意設下一個套似的,她那麼愚蠢,居然一頭扎進來了。
他垂眼看她,居高臨下,眼神陌生。既然沒有退路了,說清楚也好。她勻了口氣道:「你來得正巧,我有話問你。」
他點了點頭,「你去過我書房了。」
婉婉咬著牙說是,「我不過是去找書,沒想到……抽屜里的虎符是怎麼回事?以南苑的兵力,還不足以讓皇上動用虎符,你從哪裡得來的?」
他直言道:「安東衛。你應當知道,王鼎軍大敗後皇上下令,將貴州軍安頓在安東衛一線。當時這路大軍是由我押送的,現如今另賜虎符,有什麼可奇怪的?」
婉婉覺得這番話難以讓她信服,這次兵變的平息,他確實有汗馬功勞,但是南苑一向瓜田李下,皇帝怎麼可能讓他執掌大軍!三位藩王的殘部,加起來也有十幾萬,這麼多的人是何等勢大,皇帝會不知道嗎?想當年太/祖攻下大鉞,也不過區區十萬兵馬。婉婉細算了一筆帳,先前讓余棲遐查訪過,明面上南苑有五萬守軍,如果再加上虎符能夠調動的兵力,他現在的權,已經大到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了。
她驚懼地望著他,「良時,你說過你不會騙我的。」
他的眼神立刻軟化下來,「我何嘗騙你了,是你總在懷疑我。朝廷近來官員變動頻繁,連五軍右都督都出缺了,東南部又因貴州司叛變,到現在都沒醒過神兒來。皇上跟前缺乏靠得住的人,暫且把一切jiāo代我,你為什麼不相信呢!」言罷臉上又堆起哀傷來,苦笑道,「我這個丈夫,做得真失敗。原以為天底下只有皇上防我,沒想到皇上容易取信,自己的枕邊人卻至死提防我。你留京的三年,發生了那麼多事,我若要反,早就揭竿了,為什麼要等到現在?我所做的一切能夠讓皇上滿意,卻不能讓你滿意,難道你覺得我失去的還不夠多,還不夠生不如死嗎?」
他大悲大慟,婉婉忽然恍惚,自省是不是真的有些糙木皆兵了。回想起過去的年月,那麼多的沉浮也沒讓他背叛,她應當相信他是忠於朝廷的。她一定是糊塗了,半面左符罷了,只要右符在皇帝手裡,他也不能將大軍如何。
想明白了頓時深感愧疚,她寒了他的心。可惜她從來不是個輕易被感qíng左右的人,在她心裡社稷凌駕於愛qíng之上,不是因為她不夠愛他,是因為她時刻記得自己是慕容的子孫。有些時候擁有得越多,越無法割捨。說得實際些兒,她的靠山是整個大鄴。一旦失去光芒,依附愛qíng寄生仰息,將來如何收場,誰能說得准。
她退回座上,慢慢頷首,「是我多心了,乍一見虎符,我心裡咯噔一下,實在是怕……」
他暗暗鬆了口氣,其實也內疚和心虛,他終究在算計,實在很對不起她。但不管局勢如何翻轉,她在他心裡的地位不可動搖,這上頭他還是說得響嘴的。
他見她態度有了轉變,也有意探她的口風,坐在圈椅里緩聲道:「宇文氏祖上受皇恩,就藩封王,有家訓傳下來,頭一條就是jīng忠報國。可那三年,對我來說是極大的煎熬,你不能在我身邊,朝廷多番打壓南苑,後來又傳來你滑胎的消息,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是怎麼過的。我曾經也彷徨,如果我當真和王鼎合起伙兒來,不知道今天會是什麼樣。你會恨我嗎?會不會和我不共戴天?」
她臉上神qíng冷淡,思量了下方道:「你假意投靠貴州軍那會兒,老百姓上長公主府來堵門,隔著院牆罵我不要臉,縱夫行兇,我都忍得,因為我知道是朝廷不給你活路,你是被bī無奈。國家氣數當真盡了,只能聽天由命,你要反,要當皇帝,我阻止不了。可我是大鄴的公主,我能做的就是為國守節,絕不和你並肩坐享天下。」
他心頭徒地一跳,「你是這麼想的?」
她轉過頭,透過窗上薄薄的一層紗,看得見外面的景象。雪已經很小了,天空開始放晴,照得對面屋頂上一片金芒。她皺著眉,聲音也顯得單寒:「否則怎麼樣呢,被人奪了天下,繼續委身仇讎嗎?我做不到,害怕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
他聽她說完,仇讎兩個字讓他駭然。如果天下因他分崩,她就視他為仇人,這輩子要想再在一起,恐怕是無望了。一個女人何以那麼固執呢,他對她不夠好嗎?即便用盡一切辦法都籠絡不住她的心,她那樣維護皇帝,他再欺凌她,她都願意受著嗎?
「皇上對你並不好……」
她臉上表qíng木然,「如果我生在小家子,和哥哥鬧得這麼不愉快,我說不定會叫人把他吊起來,狠狠抽他幾鞭子。可他終究不是尋常人,失了天下他就得死,多大的怨恨,要讓他拿xing命來償?再者大鄴不單屬於他,我維護的是祖宗基業,和他無關。我曾經與你說過,別人能亂政,你不能,因為你是我的駙馬,是慕容家的女婿。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則就應當同我站在一起,共保大鄴太平。」
這番話導致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彼此心裡都在鬥爭,成敗得失計較再三,到了絕境,就沒有再迴旋的餘地了。
婉婉下了決心,但良時卻不這麼想。他總覺得她的心很軟,現在扭轉不過來,等到了山窮水盡,她還是會接受的。他們現在只是缺個孩子,一旦她當了母親,孩子會占據她全部的思想,到時候什麼父兄家國,通通都會拋到腦後的。
公主畢竟是公主,談及政治不自覺有種高高在上的威儀。她端著,讓他感覺陌生,他必須把這種困境打破。於是過去拉她起身,把她緊緊摟在懷裡,輕聲說:「你怎麼了?咱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不該鬧得今天這樣。虎符是安東衛發來由我保管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讓余棲遐去查。只不過準確的消息得從皇上那裡打探,方不至於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