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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他負手長嘆:「漂亮話人人會說,最要緊的還是你的心。你要懂得,這種事兒換了旁人,必不會做。你大了,應當明白其中利害。她能收下你,是你的造化,你要珍惜,千萬別辜負了她的好意。她對你視如己出,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瀾舟心頭沒來由地一緊,拱手道:「兒子把額涅當成我的親額涅,雖然三年來遭逢變故,兒子沒能承歡膝下,可是兒子從不敢忘記額涅把兒子留在長公主府,親自照顧兒子的qíng義。兒子現在曉事兒了,能夠報答父母的恩qíng了,從今而後誰敢欺負額涅,兒子就殺光他全家。」

    良時皺眉,怪他戾氣重,「別整天把殺人全家掛在嘴上。」

    瀾舟忙收起了鋒芒,垂手道是,「不過給他一點小教訓,讓他悔不當初而已。」

    似乎可以預見,慕容高鞏落到他手裡,會是怎樣一副悽慘收場。這個兒子是根好苗子,大有青出於藍的勢頭,他比自己更堅定,也比自己更絕決。

    他惜才,旁敲側擊提點他,但願他能警醒,不要生出有違人倫的念頭來。他知道自己防天防地防兒子,是有些病態了。可這種母少子壯的尷尬境地是培育問題的溫chuáng,稍一疏忽就會釀成大禍,到時候玉碎瓦全,再補救為時就晚了。

    ☆、第68章 雛鶯學語

    然而他可以給瀾舟提點,卻不能把他心裡的憂慮告訴婉婉。兒子是他的,叫她知道這裡頭有那些不為人知的隱qíng,她會怎麼看待他?

    子不教,父之過,他有責任。可瀾舟自小就不像普通孩子,他的魂魄好像按錯了軀殼,開蒙起就顯出超乎同齡孩子的老成和謀算。他曾經因此感到欣慰,可現在這份幼而英特調轉矛頭直指自己,他才發現孩子懂得太多太早,並不是什麼可喜的事qíng。

    好在沒到不可挽回的局面,瀾舟有一點好處,至少他恭敬聽話,只要方法得當,他還是懂得檢討自己的。唉,老父真是為他cao碎了心,他將來總會娶媳婦的,何必對別人的媳婦念念不忘!

    他背著手,從嬿婉湖的堤岸那頭緩步過來,身上的烏雲豹斗篷被風撩起老高,明天說不定要變天了。又走幾步,聽見熟悉的一聲輕喚,她在隆恩樓前的水榭上等他,蒼涼的冬景映襯她嬌脆的輪廓,他很快忘了憂慮,快步迎上去,把她包裹進自己的斗篷里。

    「怎麼出來了?這麼冷的天兒,看凍著了!」

    她說:「我遠遠瞧見你回來,趕著出來接你。沒站多會兒,不冷。」

    他捏捏她的手,分明冰涼,便合在掌心裡焐著。她臉上掛著甜甜的笑,問他事兒都辦完了嗎。他遲疑地點點頭,「差不多了,你別擔心。」

    她回首看遠方,雲翳那麼厚重,一下一下踮著腳尖說:「明天會下雪吧?南方就是這個不好,鼓了半天的勁兒,架勢做得很足,臨了又憋回去了。痛快下一場吧,然後就是大好晴天,這樣才豪慡。」

    他順著她的視線眺望,喃喃道:「南方的天氣就像南方的人,大多仔細,辦事喜歡思量再三。思量的過程也許漫長,思量完了覺得不值,立刻就撂下了。」

    「你也是南方人,你也這樣?」

    她的眼睛明亮,抓住他的漏dòng,等著看他出醜。他在她鼻尖上捏了一下,「宇文氏的老根兒不在江南,祖宗們以前在祁連山下放牧,你們慕容氏瞧不上我們,說我們是不開化的野人。」說著低下頭,在她脖頸間親了下,「野人還不是娶到公主了,這就是命。」

    兩個人笑鬧著回到樓里,外面太冷,略站了一會兒就凍得一身jī皮疙瘩。她拉他圍爐坐下,爐子上架著個三角架,銅茶吊里溫著奶茶。小酉給他們添完茶,卻行退了出去,良時捧著杯子抿了口,又和她提起瀾舟來。

    「他這會兒記在你名下,以後的婚事少不得要麻煩你cao持。我這程子得留意了,到時候具了名冊送來你看,你和老太太商量著,瞧哪家的合適,預備東西,把人聘過來吧。」

    婉婉驚訝地看著他,「給瀾舟說親麼?你這麼著急當公爹?」

    他嘖了一聲,「我是著急抱孫子。他這麼大的人了,該張羅了。上回挑通房,你們都說太早,現在三年過去了,瞧他那身量,也差不多了。」

    身量高,可心xing兒還是孩子。她猶豫道:「那上頭分了心,怕耽誤長個兒。」

    她是公主,說話不會那麼直截了當。所謂的耽誤長個兒,換個說法就是怕他身子鬧虧空。畢竟年輕孩子,一旦沉溺,豈非經不得消耗?

    良時是捨不得孩子套不住láng,祁人因為民族的緣故,成人要比鮮卑人早得多,十三四生孩子的都不在少數。他十六歲才有瀾舟,已經算晚的了,現在開始讓他練本事,等明年開chūn,就可以正經娶媳婦了。

    他說了一車深奧的話,從祖輩在糙原住氈帳,一直念叨到祁人的生理qíng況。無數的佐證證明祁人十二歲已經不小了,經一點人事不會有大礙的。婉婉辯不過他,只好點頭,「兩個通房就成了,人太多,怕孩子受不住。」說完自己紅了臉。

    他笑她面嫩,有意作弄她,壓聲道:「瞧他的能耐吧,只要有他阿瑪的五成本事,就夠他應付的了。」

    婉婉愈發扭捏了,跺腳嗔道:「你就會笑話我!」站起身往落地罩後面去,邊走邊埋怨,「我懶得搭理你,你不是好人!」

    他追進來,原本都站著的,後來不知怎麼就滾到chuáng上去了。

    衡量一個男人是否成人,首先一點就是看他房裡有沒有人。就像漢人姑娘的及笄禮一樣,一旦戴上那支髮簪,就脫離了孩子的圈子,自此說話有分量了,大伙兒也拿他當人看了。

    大家子選通房,也不是糙糙決定的。畢竟是小主子房事上的開蒙,得找個年紀略大些的,能引領他的人。像當初良時一樣,基本從母親身邊了解品行的人里選。現在輪到婉婉來張羅了,她近身的人看了一圈,銅環和小酉都是一臉見了鬼的模樣,況且年紀懸殊也太大了點,選她們肯定是不成的。其他人呢,府里原來伺候的老人兒沒怎麼處過,不知道究竟如何,怕點錯了人,委屈瀾舟。

    不得已,還是得向太妃求助,「瀾舟在額涅跟前長大的,還要請額涅替他費心。額涅瞧人准,這府里的孩子雖然個個都好,可到底是撥到哥兒房裡的,得挑個十分謹慎的人,我才放心。今年是瀾舟,明年輪著瀾亭,我先瞧著額涅怎麼辦的,到時候好有樣學樣,再替亭哥兒cao持。」

    老太妃眉花眼笑,「上回說早,這回倒真差不離了。他今年十二,過了年就十三了,按著祁人的習俗,這會兒正是時候。你也別全指著我,我先挑幾個出來,你瞧一瞧,瞧得上的就留下。哥兒的通房,將來也是有位分的人,馬虎不得。依著我,什麼值上的不要緊,要緊的是人品。就像他奶奶,當初是給我洗腳的,說起來不好聽,可懂經的人都知道,你的腳能隨便讓人瞧嗎?捧你腳的,必定是跟前最會察言觀色的。」復沉吟了下,「把十三到十八的女孩兒都召集起來吧,沒的我挑漏了。你也掌掌眼,不圖漂亮,只要老實本分的,就成了。」

    於是太妃一聲令下,闔府的適齡女孩子都在殿裡集合起來,粗略一看,總有二十多個,規規矩矩地排著隊,等著讓她們挑揀。

    太妃在姑娘堆兒里穿行,拿手一點,「你、你……還有你……」挑出來的另站一塊地方,剩下的就可以跪安了。

    「這六個都伺候過我,個個聰明伶俐。」太妃坐在玫瑰椅里,笑眯眯說,「挑兩個合眼緣的,哪個都成。」

    婉婉一瞬真湧起桑榆向晚的悲涼感來,兒子都要選通房了,等明後年一抱孫子,自己就老了。

    這六個姑娘,長得都是齊頭整臉的,婉婉仔細審視她們的身形,檢查她們的眉眼皮膚,計較再三才指定了兩個。太妃很高興,「咱們娘兩個想到一塊兒去了,我瞧她們也甚好。」

    婉婉說:「瀾舟的院子我給他準備好了,離隆恩樓不遠,便於我照應。」

    太妃看著她,眼裡浮起淡淡一層惆悵來。可憐見兒的,這麼上心。如果她的阿哥活著,那該有多好!

    婉婉卻興高采烈,就像小時候給雛鳥安家一樣,樣樣親力親為,替瀾舟布置一切。院子收拾起來了,她去瞧了家具擺設,螺鈿柜子搭楠木的圍屏不好看,讓人另換了一架紫檀的來。案上那個青花纏枝香爐也格格不入,又讓小太監抱了她屋裡的綠釉狻猊來。總算都收拾停當了,瀾舟也從外頭回來了。

    他進來左右打量,大致猜到是怎麼回事,心qíng一落千丈。

    婉婉問他:「怎麼了?不喜歡這屋子嗎?我是照著自己的喜好挑選的,你要覺得不好,咱們另換。」

    他看見南窗下站著的兩個丫頭,臉色愈發不佳,低下頭嘟囔:「額涅,兒子不樂意。」

    她料到他會不樂意,可怎麼辦呢,他阿瑪想早點抱孫子,她也沒法兒。

    她只有好言勸他,「男子漢,先成家,後才能立事。你的年紀到了,不能再耽擱了,明年還得張羅著娶少奶奶呢。這兩個丫頭是我和你太太jīng挑細選的,都是穩當孩子,能伺候好你。你要聽話,從今往後得有個大人樣兒了,不能使xing子,叫長輩們失望。我和你阿瑪還有太太,都是為著你好,你聽額涅的,把她們留下,好好待人家……」後面的話不能吩咐得太仔細,潦糙支應了兩句,就從那個院子裡出來了。

    小酉感慨:「那位少爺,不是好相與的主啊!他們祁人也真古怪,這麼點兒孩子就讓練手,不怕犁壞了,往後長不高嗎?」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小酉和她不謀而合。區別在於她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小酉一字不差全表述清楚了。她也不嫌她粗鄙,只是發笑,「我原想讓你過去的呢。」

    小酉沖天翻白眼,「我和您一邊兒大,給他當奶媽子差不多,當通房也忒大了點兒,不合適。」

    銅環笑她沒羞沒臊,「還想當人奶媽子,美得你!你又沒生孩子,哪兒來的奶餵人家?上回殿下說把你配給金石,你又假正經。這事兒真要成了,這會兒少不了請你高就。」

    兩個人打鬧成一團,婉婉笑了一陣,看見漫天的烏雲,變得有些悵惘。

    她現在隔三差五就要傳醫正來請脈,說是為了調理身體,自己心裡知道,還是盼著能再有喜信兒,她也想有個自己的孩子。結果時間越長,越覺得灰心,一直以來的擔憂似乎要變成現實了,她懷不上,身子大概掏空了,怎麼都將養不起來。

    失望失落,沒有和良時說,自己偷偷喝藥調理,成效還是甚微。他現在天天和她膩在一起,還待怎麼樣呢。自己肚子不爭氣,也許福澤只有這麼多,註定命里無子。

    京里來信了,是皇帝的親筆,說最近聖躬違和,瞧什麼都犯噁心。以前愛吃的小食,也有些難以下咽了,龍頸腫得那麼粗……國師的意思是藉此機會正好辟穀,這是他的修為到了。可太醫從脈象上看,卻是「水谷jīng微不能輸布五臟,脾腎虧虛過度勞累所致」。他一向信奉道術,這回也有點犯嘀咕了,不知該信誰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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