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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咱們府里沒人氣兒,讓他們鬧吧,鬧了才像活著。」
十幾歲的人,活出了老態龍鐘的心,實在叫人擔憂。
銅環得了楊柳青的年畫,拿進來讓她瞧,她看著上頭的大胖小子,撫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我的孩子還在,這會兒得準備起來了,下下個月就該生了……」
銅環伸手在她背上撫撫,「殿下,您不能這樣下去了,想想以前沒出閣那陣兒,不也過得好好的嗎。人要往開闊處想,老揪著不快活的事兒,身子還好得了嗎?」
畢竟有過這些經歷,怎麼才能回到以前那種沒心沒肺的歲月?不過她懶動,這樣的確不好,人躺久了要作病的,時候再長一點兒,連路都要忘了怎麼走了。
挑個雪後初晴的日子,這天恰好是初一,叫人封了利市,她打算出去,到二門外頭髮紅包,慰勞慰勞這半年來在她府里當職的人。
銅環給她穿了件雪裡金的長襖,披上大紅遍地錦斗篷,鮮艷的顏色襯托著,臉上似乎有了點血色。攏著暖袖出門,鞋踩在薄薄的積雪上咯吱咯吱作響,想起小時候在雪地里撒歡扣家雀兒時的場景,唇角勾起了一點笑意。出了垂花門,正殿月台上都清掃gān淨了,她順著台階上去,站在銀安殿前分派,讓各處掌事的來領錢。看見金石的時候,對他微微頷首,猶記得小產那天,得他幫襯才回到公主府。那種時候地位再高也不管用,恰好有個人雪中送炭,讓她十分感激。
各值房的人相繼都散了,她讓他留步,多加了一份賞錢給他,「我這幾個月沒有走動,也不得機會見千戶。上次多謝你,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千戶收下。」
原本位高者放賞很尋常,他雖然算是朝廷官員,但到了長公主府,往後只要她在,錦衣衛就有看守之責,也算她府里的人。過年發利市,圖個好彩頭,既然有份,收下也應當。不過另加的,他還是推了回去,「臣不過舉手之勞,這種事還要叫殿下破費,白糟蹋了臣的一片忠心。」
婉婉之前沒想那麼多,因為無以為報,只有多賞他些銀子了。結果他這麼說,也是,忠心拿錢也買不來,什麼都講錢,似乎太世俗了。
她笑了笑,「既這麼,往後有哪裡用得上我的地方,千戶只管開口。」
她一向是淡淡的模樣,多少次見她,眉心總聚著愁雲。上次還是在靜宜園裡,她懷著身子,jīng神頭不濟。如今孩子沒了,她也還是清減,有種弱不禁風的況味。
他遲疑問她:「殿下現在好麼?」
她唔了聲,「還好。」復莞爾,「我這樣,叫你們大家都跟著擔心,是我的不是。其實想得太多沒有用,我心裡都明白,往後會自省些的。」
他鬆了口氣,居然有了笑模樣,「這樣是最好,人活著都有煩惱,殿下已經比大多數人幸運了,有得必有失,看穿了,日子還得過下去。」
他拱手退出了銀安殿,身後墨色的斗篷在寒風裡飛舞,徒起鼓脹起來,幾yù騰空。婉婉對小酉說:「這個錦衣衛真有意思,說話像老夫子,不知家裡有沒有妻房,要不然把你許配給他,應當是段好姻緣。」
小酉紅了臉,嘴裡卻不服軟,「錦衣衛都不是好人,朝里那些官員可怕死他們了,說拿人就拿人的……肖掌印的位子,現在由閻蓀朗接替了,據說他為了立威,弄得滿朝文武人心惶惶,錦衣衛指揮使都要聽他的示下。以前和他結了私怨的人,這回一個都跑不了,他一上台就肅清政敵,往後司禮監就他一個人說了算了。」
銅環聽了直皺眉,「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了,外頭事兒別往殿下跟前傳!」
小酉吐了吐舌頭,「一時說溜了嘴……」
婉婉沒太上心,知道銅環怕她又cao心朝政,只道:「我不管了,也輪不上我管。我這會兒就養身子,高高興興的,別的什麼都不過問了。」
後來也說到做到,外面再紛繁複雜,她都是過耳不入,唯獨關心的只有南苑,知道良時那裡平安,就心滿意足了。
月歲無驚無險,從隆冬到暖chūn,好像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這期間又有新消息,彤雲從貴妃晉皇貴妃,最後當上了皇后。冊後詔書頒布那天,皇帝又來看她,絮絮叨叨和她說了好多,字裡行間似乎把彤雲當成了音樓,說彤雲的軀殼裡裝了兩個魂兒,一個是彤雲,一個是音樓。其實他冊封的不是彤雲,是音樓。他心裡終究愛著音樓,哪怕她喜歡的是肖鐸,自己也還是對她一往qíng深。
婉婉沒想到他居然什麼都知道,她以為音樓的感qíng在他面前掩藏得很深,誰知竟根本瞞不住他。
他哈哈一笑,「朕玩世不恭,不代表朕蠢。女人嘛,愛著誰,眼神里都看得出來。她見了肖鐸兩眼放晴,見了朕哈欠連連,真當朕沒眼力勁兒麼!現在肖鐸死了,她的心也收回來了,讓她接著當朕的皇后,朕不是個沒有雅量的人。」
以為他世事dòng明,結果他抽冷子又糊塗了。音樓的魂兒在彤雲身上,這種話也只有他信。
橫豎沒人做得了他的主,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沒過多久就聽見皇后哭訴,音閣嫁給姓董的小吏後,仍舊和皇帝藕斷絲連。之前的孩子還能算在姓董的名下,後來他們為了長期走動,把那個擋箭牌遠遠打發到甘肅去了。現在音閣又有了身孕,藏不住了,打算偷天換日,對外謊稱是皇后生的。
彤雲氣得大哭:「自己的兒子還不知道在哪裡漂泊著,現在竟要給別人養私孩子。皇上專gān這種偷jī摸狗的事兒,連累我臉上也無光。」把自己的假肚子拍得咚咚響,「你瞧,我還有什麼臉?當了皇后照舊受這份委屈,我可算知道我主子當初有多不qíng願了。」
她到現在依然稱音樓為主子,這點是婉婉敬重她的地方。彤雲是個可憐人,她活得也不易,一個女孩子的青chūn,被他們像蹴鞠似的踢來踢去,臨了安頓下來了,還是沒有任何幸福可言。
彤雲不忿歸不忿,最後孩子落地,皇帝親自送過來,她不得不接著。
永字輩的皇子一共有十位,兒子多了不稀奇。這胎是個公主,皇帝高興壞了,把她放在男孩兒堆里序齒。一路排下來,排到十五,取了閨名叫錦書。洗三那天又賞賜封號,太者,廣大之名;常者,永固也。老十五被載入玉牒,稱太常帝姬。
因為不待見孩子的母親,連帶著也不待見孩子。「月子裡」的皇后對這位帝姬毫無興趣,孩子送到面前,連看都不看一眼。音閣身體略恢復後進宮求見,被她指著鼻子當面羞rǔ,最後喝令她跪在磚上,一跪就是兩個時辰。
每個人都有苦處,說不上誰好誰壞。婉婉倒是對這個侄女很有感qíng,大鄴三朝帝王,直到上個月為止,只有她一位公主。現在總算來了個新成員,但願她的人生比自己順利,能平平安安長大,找個自己可心的駙馬。
皇后說:「殿下喜歡麼?喜歡可以帶回長公主府去,無聊的時候有個孩子做伴,就像養只貓兒狗兒似的,也好排解。」
婉婉動了心思,確實很想帶錦書回去。尤其邊上的人都說孩子長得像她,她細看鼻子眉眼,侄女像姑姑,真像得一點不走樣。
可終究是別人的孩子,她怕帶出了感qíng,以後要分離,又是一場錐心之痛。便搖頭說不了,「我怕帶不好,以後勤來看她吧。」她在孩子身上傾注了很多心力,給她做花帽子,給她做小褂子。錦書牙牙學語的時候,是她伴在她身邊,甚至她第一次開口叫媽,也是叫的她。
輾轉後宅和深宮,日子還算過得清靜。可是某一天回公主府,看見城內多了不少錦衣衛巡視,她撩起帘子叫金石,「出什麼事兒了?」
金石說南邊打起來了,鎮安王王鼎率二十萬大軍對抗朝廷,沿途得多為位藩王協助,已經攻克岳州府,直bī武昌了。
她聽完喃喃:「這一天果真還是來了……」忽然一驚,「那多位藩王里,有沒有我們王爺?」
金石搖頭,「暫且沒有聽到消息,朝廷已經調集關寧鐵騎,全看能不能滅了鎮安王的勢頭。不過江南岌岌可危,如果王鼎此時調轉槍頭先取金陵,南苑王若無應對之力,只怕就會落進王鼎手裡了。」
婉婉登時變了臉色,匆匆回府查看地圖,果真那條戰線距離南苑很近,比離北京近得多。
太陽落下去了,她坐在燈下心慌意亂。死死盯住那小小的南京兩字,盯得兩眼昏花,盯出了一頭冷汗。
她被無邊的驚懼包裹住,從來沒有那樣惶恐過。王鼎反了,打仗了,刀劍無眼,她擔心良時,怕他成為眾矢之的,怕他有閃失。她已經快兩年沒有見到他了,日子一點點腐蝕她,心的表面封上了一層蠟,只有她自己知道,剖開了,裡頭還是血紅的。
小酉來請她就寢,她裹起鶴氅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門上,想出去,被金石攔住了。只能默默站著,默默望著那五扇大門,望出了一身悲涼。
☆、第63章 錯恨楊花
一個國家有戰事,到底會牽連好些方面。以前不論別處怎麼饑荒,京城百姓還是很悠閒的。早上起來喝豆汁兒,吃焦圈,然後架著鳥籠在護城河邊上遛彎兒。見了熟人招呼一聲「吃了嗎您吶」,清晨的太陽光照在肩上,周身都透著舒慡。
現在是不成了,感覺到重壓,外頭賣呆閒逛的人少了,個個臉上暈染著緊張。「您知道嗎,南邊兒王蠻子打過來啦。貴州軍都是拿牛羊ròu餵出來的,壯得像小山一樣。等過了德安府,可真往京里來了,王蠻子要當皇上,讓咱們道爺給他讓座兒吶!」----皇帝在老百姓的嘴裡是個道爺,在貴州軍的心裡也是這模樣。不過道爺還是很有憂患意識的,他表示婉婉應該住進宮裡來,外頭兵荒馬亂,萬一長公主府出點什麼事兒,那可不得了。
婉婉這回沒聽他的,其實他怕的是南苑趁亂把她接回去,更怕良時和王鼎合起伙來反他。她對他的這點心思感到莫名,世子已經沒了,他依舊拿她來威脅良時嗎?就算良時起異心,他又能拿她怎麼樣?難道殺她祭旗不成?
仙丹吃得太多,真的把人吃傻了。
她還是會進宮,會去看錦書。帝姬白白淨淨的,非常漂亮的小娃娃。她把她抱在懷裡輕搖,她吐著泡泡對她笑,孩子的眼睛純淨得如同一泓碧水,不摻任何雜質,和她對上視線,能滌dàng心裡的塵埃。
她低頭親親她,奶娃兒,有點腥,但是不妨礙她的可愛。可惜皇后不喜歡她,從誰肚子裡出來不是她能選擇的,不過除了母愛上的一點缺憾,她的尊貴還是與生俱來的。
皇后也很關心戰事,畢竟和自身有密切的關係。她經常傳皇帝跟前的平川來問話,王鼎大軍到了哪裡,都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皇上痴迷煉丹,外頭都亂了套了……聽說楚王也歸順鎮安王了,他可是一字王啊,冠著慕容的姓,卻要造慕容氏的反,真是狗不吃的混帳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