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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氣血逆行,毛髮聳立,離瘋大概只有一步之遙了。毀無可毀時方jīng疲力盡,跪在滿地殘骸里,láng一樣地嚎啕起來。他該哭,必須找個宣洩的途徑。他的感qíng一向不外露,只有在婉婉面前才像個有血有ròu的人。可是他那麼愛她和孩子,竟保護不了他們。本想委曲求全伺機而動,結果人算不如天算,慕容高鞏再次給了他迎頭一擊。他的所有怨恨,所有力量都無處傾倒,到底怎麼做才能報這血海深仇,怎麼做才能讓慕容高鞏生不如死?他咬著牙,渾身打顫,如果能一腳踏進北京城,他現在就想把那個狗皇帝碎屍萬段。
「等咱們攻入北京,兒子一定殺光慕容家的人,為額涅和小弟弟報仇!」瀾舟到這時候才敢上來勸他,跪在他父親面前抽泣,「阿瑪節哀,您要保重身子接額涅回來。您現在這樣,讓額涅知道了多傷心。」
他頭髮散亂,láng狽不堪,瀾舟從沒見過父親這種模樣,真把他嚇著了。他嘗試上前攙扶他,才知道父親像山一樣,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他也可惜這個沒降生的兄弟,雖然悲傷,痛苦不及父親之萬一。他只有勸他,甚至帶著些慫恿的味道敲邊鼓:「阿瑪,時候到了,咱們調兵吧,匯攏兵馬,直指北京。」
衝冠一怒為紅顏,這是最好的□□。瀾舟本以為他阿瑪會毫不猶豫發出帥令,可是他竟奇蹟般地冷靜下來,慢慢站起身,立在一地枯枝間搖頭:「古往今來,多少戰事因一時意氣弄得全軍覆沒,我不動兵戈,不表示會坐以待斃。以前姿態擺得太高,有現成的武器不加以利用,現在看來真是傻。」
他所謂的武器,自然是指鎮安王。王鼎這人是一介莽夫,要論謀略,若是沒有身邊幕僚,他早死了八百回了。只要點滴滲透進他的智囊團,稍加鼓動就能讓他亂了方寸。兵家最一本萬利的,就是借刀殺人,到時候看戲的不怕事大,鬧得不可開jiāo的時候,轉頭和他通力合作,也未為不可。
瀾舟眼巴巴看著他邁出來,面色凝重,表qíng卻如常。他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吩咐:「王鼎是孝子,過兩天是他母親八十大壽,趁著這個當口和他互通有無,也好。準備一封拜帖,打發個靠得住的人送去,禮要備得巧妙,叫他明白我的心意,往後好說話。」
瀾舟應了個是,果然天下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以前一直等待那兩位藩王先動手,戰略不錯,卻過於被動。現在主動拉攏,看qíng形再部署,且不說成算如何,huáng雀在後,損傷更小,那是一定的。
瀾舟奉命辦事去了,他仰頭看天,天是瓦藍的,北京應當也一樣吧!
「長公主會不會恨我?」他喃喃問,「我把她一個人留在京城,她現在一定很怨我。」
榮寶吸著鼻子說不會,「殿下和您qíng深義厚,知道您是身不由己,要恨只會恨狗皇帝,不會恨爺的。奴才的驢腦子不會想事兒,可奴才覺得小主子雖沒了,換個想法兒,沒準因禍得福也說不定。只要殿下恨透了慕容高鞏,往後咱們起事,殿下就不會怨怪您了。您想想,殿下和您一條心,將來世子爺還能再有,您二位生他十個八個的,也不是難事。」
話是如此,可他心心念念的兒子沒了,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他閉了閉酸澀的眼睛,只恨肋下沒有生兩翅,不能到婉婉身邊去。撫撫手腕上她留下的印記,慶幸彼此間還有這樣一點點牽連。他也害怕,怕她會不會灰心,從此不要他了。孩子沒了倒還是其次,他總有種隨時會失去她的預感,但願是錯覺,否則自己活著,只怕也沒有多大意義了。
婉婉痛失愛子的消息,皇帝是第三天才得知的。
崇茂看著發呆的萬歲爺,連叫了好幾聲。他才如夢初醒似的,問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崇茂說:「就是兩位閣老衝撞殿下那天,回去夜裡就不成啦,孩子掉了,還是個哥兒。」
皇帝拍著龍椅扶手大罵混帳,「怎麼這會兒才回稟朕?外頭人都是gān什麼吃的!」
崇茂覺得很冤枉,「您這兩天不是閉關不見人嗎,臣就是得了消息,也遞不到您跟前吶。」
皇帝偃旗息鼓了,起身在地心轉圈,自言自語著:「這下可壞事了,婉婉八成恨死朕了,要不是朕非留她在京里,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他想了半天,「怎麼辦呢,她的身子也太弱了,和人斗兩句嘴就成了這樣……」
其實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崇茂沒好說什麼,只是看著他,「萬歲爺,您不去瞧瞧殿下嗎?」
皇帝哦了聲,「對,一定要去的。」匆匆到了門上又猶豫,「恐怕她不願意見朕,到時候朕熱臉貼冷屁股,怎麼下台呢?」
終歸是手足,就算下不來台,皇帝也還是去了。
帝王出行,很大的排場,沿路都肅清了,十步一名錦衣衛,這個時候皇帝是很惜命的。進了長公主府,因為婉婉不能出來迎接,直奔後宅。她的屋子裡有很濃的藥味,皇帝甚至聞見了血腥氣,仿佛滑胎三天,這股味道還沒散,叫他有些不適。可chuáng上的是自己的親妹妹,嫌棄誰也不能嫌棄她。他咬了咬牙穿過落地罩,婉婉閉著眼,還睡著呢。嬤嬤要通稟,他抬手阻止了,自己拉過杌子坐在chuáng前候著,看看妹妹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一時五味雜陳,心裡難過得刀割似的。
他們兄妹少,連那個死鬼老大,統共才三個。婉婉比她小八歲,那時候他帶著她在謹身殿前的丹墀上粘蜻蜓,上御花園流杯渠里撈蛤/蟆骨朵兒。她小,幫不上什麼忙,就給他提簍子,四五歲的年紀,還不及他的腰高。現在她長大了,險些有了孩子,可是在他眼裡,還是小妹妹,是應該看顧的。
如果他沒當皇帝,可能兄妹間也不會弄成這樣,都是這該死的皇權害的。他原本是忌憚南苑王,婉婉嫁過去之後,他就覺得出不了什麼大事兒了,可是那些內閣大臣們不停在他耳朵邊上叨叨,時間長了,他也動搖了。畢竟和江山社稷比起來,妹妹的婚姻並不是那麼重要。走了披紅的,還有掛綠的,他覺得南苑王要是實在不行,給婉婉換個女婿也成。但他好像低估了他們之間的感qíng,這就讓他有些生氣了,宇文良時再好,難道能好過親哥哥嗎?
有點嫉妒,有點不平,妹妹被人分走一大半,他更討厭南苑王了。婉婉丟了孩子固然難過,略過一陣子就會淡忘的。等他這爐丹煉出來,他決定分她十顆嘗嘗,他再愛吃獨食兒,成仙大計也不能落下妹妹。
☆、第62章 南朝狂客
吃藥的時候到了,銅環端著藥碗上前來,看了皇帝一眼,面無表qíng。
這個女官一直是一張臭臉,皇帝見慣了也不在意,站起身把碗接過去,揮了揮手,讓她退下。熱騰騰的藥汁子,聞起來直叫人噁心,他把臉偏過去一點,小聲喚她:「婉婉……妹妹啊,醒醒,該吃藥了。」
婉婉的眉毛輕輕一動,睜開眼後看見是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是什麼都沒說。
皇帝攪著勺子的手下意識摸了摸鼻子,「那個……朕來餵你吃藥。」
她的眼睛黯淡無光,原本就瘦削的臉,眼見又小了一圈。皇帝鼻子一酸,囁嚅道:「這次的事,哥哥心裡也很難過,瞧見你這模樣,再想想那天的場面,解道直簡直該死!你放心,哥哥一定給你出這口氣,朕革他的職,讓東廠收拾他……你別難過了,養好身子,再圖後計。」
她慘澹地牽牽唇角,「今日之事,真的只是因解閣老而起嗎?皇上,我練不成金剛不壞之身,磨難太多了,我也會死的。」
皇帝愣了下,怔怔看著她,仿佛從來沒想過她會死一樣。自己只有這一個親妹妹了,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那他怎麼辦?都說皇帝要絕qíng絕愛才能gān大事,可他掂量了很久,自己還是比較心軟的。他開始憂心忡忡,害怕她化作一蓬煙,就此消失了。不過轉念一想,她還那麼年輕,離死且遠著呢,於是又安慰她,「哪兒那麼容易死,吃好喝好,睡一覺起來又jīng神百倍了。這回小產雖然傷筋動骨,但是頤養得當,兩個月准好了,放心吧!」
一面說一面托她起身,把藥碗往她嘴上湊,「喝吧,喝了就好了。」
所以他以為她的生命很頑qiáng,怎麼折騰都死不了。婉婉心裡苦笑,這哥哥現在怎麼變得這麼不通人qíng了,以前他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們一起長大,他自小有仁愛之心,就連後來的肖鐸,在入宮前也受過他的救濟。可是自從大哥哥駕崩,他就變得不像原來的他了。為了弄個皇帝過癮,他害了自己的親侄兒。如願以償後不思進取,糾結一幫子妖道,又做起了神仙夢,把一個好好的國家,治理得亂七八糟。
她還能說什麼?無話可說。
那藥碗裡的藥又苦又稠,她幾回要吐出來,都被她qiáng行壓了回去。不為自己也要為良時,她還想再見到他,如今他是唯一的安慰了。
皇帝看著她把藥喝完,忙從果盤裡挑了個蜜餞櫻桃餵進她嘴裡,然後徘徊著,在她chuáng前坐了下來。
婉婉乏累地閉上了眼睛,「皇上回去吧,我這裡有人照應。」
皇帝一臉憂傷地望著她,「婉婉,你怎麼叫朕皇上呢,難道你以後都不認朕這個哥哥了嗎?你別生氣,要是真喜歡孩子,我把最小的永壽過繼給你,讓他當你的兒子,成不成?你瞧,你沒了一個,朕補償你一個,你就不要再恨哥哥了。」
這樣的補償有意義嗎?她死去的兒子,誰來補償他呢?
婉婉說不必,「別耽擱了永壽的前程。您放心吧,無論到哪時,我都不會忘了自己是慕容氏的子孫。」
皇帝得她這一句,莫名覺得心安了。這樣就好,他也是慕容氏的子孫,所以他們還是嫡親的兄妹。
他心滿意足去了,眾人望著他的背影,連罵都不能罵一句。
「這個皇上……」銅環搖頭,長長嘆了口氣,「他不懂殿下在想什麼,到現在也沒有鬆口讓您回去。」
婉婉也覺得失望,照理說孩子沒了,再留她沒有任何價值了,何不做做好人,把她送還南苑。可是沒有,他照著他的心思開解了她一番,自覺心安理得了,瀟灑地走了,毫無愧疚感。
這件事讓她泄氣,還好南苑增加賦稅果真作罷了,可惜是以她的孩子作為jiāo換,這個代價實在很慘痛。
她傷心難過,將養了很久才緩過來。十月已過,轉眼到了年底,她很少下炕,喜歡靠在南窗底下看下雪。北京的雪和別處不同,下得急了,絮兒很大,成團成團的飄墜,很快就積攢起來。幾個年輕太監扛著鐵鍬鏟雪,小孩子愛打鬧,嘻嘻哈哈在雪地里追逐,笑聲都傳到她這裡來了。
小酉怕她不高興,嘀咕著:「哪兒來的猴息子,鬧到二門裡頭來了!」就要打簾喝止,被她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