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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金石沉默了下,終於點頭,憑他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千戶,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攛掇長公主出遊。皇帝再荒誕,畢竟還是疼愛這個妹妹的,撇開朝政大事不談,兄妹間相處其實從未上綱上線過。他的一道皇命叫妹妹落了單,只有盡他所能讓她高興點兒,出府看景兒,是那顆塞滿了道學的腦袋唯一能想出來的好轍了。
婉婉說不清心裡的感覺,對這哥哥的感qíng也難以形容。怨恨他,當然有,可是一母同胞,從小一塊兒長大,再恨,能恨到哪裡去!
既來之則安之吧,看過了楓葉,先入園子安頓。原本還想上香山寺進香的,見時間不早了,倒不如明天爭上頭一柱。
她住見心齋,以前跟爹爹來過,對這個江南園林風格的院落很熟悉。因為往金陵走了一遭,現在再來這裡,看見這青瓦白牆,又有另一番滋味上心頭。小酉和銅環在屋裡收拾,她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心裡空dàngdàng的,沿抄手遊廊向前慢踱。前面不遠是眼鏡湖,她記得那一池錦鯉,她曾經跟著兩個哥哥一同垂釣,那手釣螃蟹的本事,還是那時候打下的童子功。
眼鏡湖因形狀得名,十多年過去了,雖然園子日漸敗落,但故地重遊仍舊能喚起以前的記憶。她站在台榭上往下看,水裡錦鯉少了好些,又瘦又小,只有稀疏的幾尾。池子邊上苔蘚叢生,看不見過去的輝煌,有種帝國huáng昏的恐慌。她恍惚冒起個念頭,一瞬覺得這江山氣數真要盡了,兩眼茫然望著池裡,忽然水底泛起一個大大的漣漪,一團墨汁子似的塘泥翻滾上來,驚得錦鯉四散。她也有些慌,悚然退了一步,誰知腳下打滑,猛地向後仰倒下去。
這一跤恐怕要壞事了,她驚慌失措,下意識想拽住什麼,可是欄杆離她很遠,她抓不住。本以為難逃一劫了,沒想到身後有人託了一把,她天旋地轉之際嚇得哭起來,耳朵里也嗡嗡有聲,怕到了極致,原來就是這模樣的。
頭頂上的人問要不要緊,她手腳亂哆嗦,捂著肚子感覺,似乎沒什麼大礙。到這時候才看清接住她的人,是那個錦衣衛千戶金石。她忙掙扎著站起來,勻了氣息說不要緊,臉上仍舊掛著淚,這一刻想良時,想得無法自持。
金石看她克制了半晌,最後捂臉嚎啕。夕陽下的身影大腹便便,卻那麼瘦弱。可惜他能做的,僅僅只有神色上的悲憫,和靜靜等候罷了。
☆、第60章 皎皎孤月
「殿下最害怕的是什麼?」
「是失去。」
過了很久她才停止哭泣,伶仃站著,背後是無盡的山巒。
「如果從一開始就註定要失去,何必叫我嘗著擁有的滋味兒。」她說,「所謂的長公主,不過是面子上的榮光罷了。其實我是個囚徒,就連到香山來,也要經過皇上的首肯。你們這些人,嘴裡說著保護我,但只要皇上一聲令下,隨時都可以要我的命。我現在怨恨這個身份,為什麼要讓我降生在帝王家。我qíng願當個平頭百姓,就算因此不能遇見南苑王,我也不後悔。我總覺得老天爺對我不公,今兒讓你高興了,明兒必叫你哭出來。到最後一無所有……我真怕這樣。」
金石微微別過臉,最後一道殘陽打在他肩頭,他的臉一半明亮,一半yīn暗。聽見她說出身,他慢慢搖頭,「人活著,各有各的艱難,殿下以為當個尋常百姓,就沒有那些煩心事了嗎?殿下聽過朝天女戶沒有?」
朝天女戶她知道,大鄴歷來有殉葬的習俗,皇帝駕崩,宮裡會點幾十個宮女子委身蹈義,她們的家眷就稱為朝天女戶。當初音樓險些殉葬,後來被肖鐸救下後回杭州,步太傅怪她沒有死成,不能為家裡掙功勳。要是說起那些出身卑微,卻在宮裡討生活的姑娘們,她倒確實是不能相比的。
「龍馭上賓初進爵,可憐女戶盡朝天。」金石牽唇一哂,「臣生在一個小吏之家,父親是中書省檢校,七品的芝麻小官,照理說,臣是當不上錦衣衛千戶的。可臣家裡有個妹妹,隆化九年入宮充了貴人,上年先帝升遐,妹妹奉命殉葬,朝廷為了嘉獎忠勇,破格提拔臣,換言之,臣的官職,是拿妹妹的xing命換來的。家妹走時不過十八歲,沒有過過什麼好日子,花一樣的年紀被迫上吊,死後哀榮僅僅是享殿裡有一塊名牌,先帝受祭時,她可以沾點光……」
婉婉沒想到他竟然是朝天女戶,他說這些的時候她有些怕,怕他遷怒,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略往後縮了縮,他見後竟一笑,「殿下用不著害怕,臣要是想尋仇,剛才就不會伸援手。臣雖駑鈍,還知道這弊病源頭不在殿下身上,也不能逮著個姓慕容的就怎麼樣。臣只是想告訴殿下,要比慘,天底下的可憐人多了去了,殿下絕不是最慘的。退一萬步,就算沒有了駙馬,您還有孩子,只要孩子在,您就有希望。」
婉婉定定站著,他的話夠她消化半天了,可是這種鈍刀子割ròu的煎熬,他也許不能體會,「其實我qíng願死了,也不願意現在這樣。我的幸福那麼短,接下去就只能活孩子了,為什麼?」
「因為您是大鄴的長公主,是皇上的親妹妹。皇上對任何人可以說殺即殺,對您永遠不會。所以您只要保重自己,朝堂上的腥風血雨您可以不去理會,安心帶好您的小世子,您和駙馬團聚,也不是沒有指望。」
婉婉呆滯地看他,他的面孔漸漸隱匿在黑暗裡。遠處傳來銅環的喊聲,她定了定神說謝謝,「謝謝你剛才出手相救,也謝謝你和我說了這麼多話。你妹妹的事兒,我覺得很對不住你。拿活人殉葬,我從來就不贊同。但願有朝一日,皇上能斬斷這種陋習,不要再讓那些年輕女孩子死於非命了。」
她轉身朝見心齋走去,廊子盡頭的婢女找見了她,上來攙扶。主僕兩個慢慢走遠了,金石依舊立在那裡,久久沒有挪步。
婉婉回到臥房裡,還在為先前的事後怕。人雖沒有倒地,筋骨還是拉傷了,不敢隨便擦藥油,叫銅環打了手巾來給她熱敷。
她褪下罩衣,露出個圓溜溜的肚子來,小酉端著銅盆打量:「五個月的肚子那麼大了,殿下懷的不會是雙伴兒吧?」
銅環也眼巴巴看著她,婉婉說不會,「雙伴兒不是想生就生的,得祖上有德行。我是不希望這樣的,頭一胎本就艱難,養兩個,多可怕!」
她話剛說完,感覺肚子蠕蠕動起來。低頭看,左邊痙攣似的跳動了下,忽然鼓起一個包,很快又平息下去。她訝然問她們:「瞧見了嗎?是孩子在動?」
三個人又驚奇又興奮,婉婉終於覺得裡頭懷的是個活物了,她和這孩子是血脈相通的。她嘆息:「要是良時在多好,他一定也很高興。」
終究是個遺憾,孩子的第一次胎動他不在,為人父母的新鮮感,也只有她一個人獨嘗了。
因為這個變故,第二天不敢再亂跑了,上廟裡進了一炷香就回北京。路上顛簸很不好受,即便墊子墊得很厚,也還是乏累得厲害。到家後便睡下了,睡了不多久,隱約聽見檐下有人說話:「好歹要讓殿下知道,現在是內閣主事,萬一皇上當起了甩手掌柜,還不知道內閣會怎麼處置。」
「這會兒叫她知道又怎麼樣……」
她撐身叫內承奉,「什麼事,進來說話。」
余棲遐和銅環急急到了落地罩下,她坐起來,隔著一面珠簾問首尾,余棲遐道:「臣也是剛得著消息,說朝廷今年要增稅賦,各地加兩成,獨獨南苑要加四成。還有漕糧、漕鹽,勒令不得少於往年,新江口水師整頓,船隻維護不得低於八百艘……殿下,這麼針對下去,恐怕要壞事兒。就算不是皇上的主意,那些內閣大臣步步緊bī,真把王爺bī到絕境,於這江山社稷又有什麼好處?」
婉婉恨得咬牙,「拆東牆補西牆的積年,那些閣老都瘋了!」
忙起身更衣,讓余棲遐去知會金石,即刻要進西海子。穿戴妥當了出門,轎子已經在二門前等著了,銅環替她扶轎,一面切切叮囑:「殿下不能著急,心平氣和些,自己的身子要緊。」
怎麼心平氣和,有些話她不能說出口,她怕的是良時本沒有反心,硬被他們bī上那條路。一旦事qíng真到了無法轉圜的地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還能好的了麼!
車輪滾滾到了大宮門上,守門的太監見來了人,上前叉腰喝止,她從輦車裡下來,那些太監一看是她,忙作揖請安。她朝門內望了眼,「閣老們眼下還在?」
太監道是,「沒見出園子。」
她提裙上了台階,因為皇帝有令,她出入是不需通傳的,太監們不敢阻攔,把她送進了玉瓮亭。她知道皇帝議事一般都在承光殿,也不必人引路,自己直往那裡去。承光殿和玉瓮亭之間隔著一座團城,穿過甬道往後,遠遠就見抱廈的卷棚底下站著崇茂,那胖太監兀自受用著,正眯覷著眼兒曬太陽呢。
婉婉叫了聲劉伴兒,崇茂看見她一驚,「殿下怎麼來了?」
她也不答他,只問皇上在不在裡面。
崇茂說在,「不過這會兒正和內閣議事呢,殿下找怹,且略等等,等人散了,臣即刻給殿下通傳。」
她不管那些,揚手說不必,自顧自登上了台階。
崇茂自然要攔,可她是御妹,又擔著孩子,誰也不敢對她伸手。所以一迭聲的「殿下請止步」,半點作用也沒有,她還是順順噹噹闖進了正殿裡。
議事的君臣都頓下來,朝她這裡看。皇帝下座迎上前,笑道:「誰又點著你的火捻子了,瞧瞧這二踢腳的模樣!你不在家安心養胎,怎麼上這兒溜達來了?」
婉婉沒搭理他,只是冷眼看那兩個內閣大臣。上年的中秋宴上,曾經見過這兩人,一個是謹身殿大學士解道直,一個是華蓋殿大學士楊昀。他們是內閣的領頭人,手上攥著票擬的權力。當初肖鐸在時,他們必須仰仗司禮監批紅,現在肖鐸不在了,他們總算冒了頭,揚眉吐氣起來了。
不過身板再直,見了她依舊要行禮,深深長揖下去:「臣等拜見長公主千歲。」
她讓他們免禮,「我來了一陣兒了,在外頭聽見兩位大人談賦稅的事兒,我雖是女流之輩,卻也是孝宗皇帝的骨血。古來只知道君王當對所屬藩地一視同仁,沒想到當朝股肱竟要皇上分出個伯仲來。我常在閨中,不知現在朝里chuī的什麼風,願意聽聽兩位大人的高見,也好長長見識。」
君臣三個互換了眼色,知道她是為南苑而來,一時不好怎麼應答。還是楊昀硬著頭皮拱手:「殿下大約不知道,國庫空虛,是惠宗皇帝時期留下的痼疾,肖鐸在時已然入不敷出,經大小琉球一戰,如今是愈發捉襟見肘了。這泱泱大國,子民千萬,哪個不當忠君報國。南苑原本就是魚米之鄉,同邊陲之地比起來,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比如一家子有人潦倒,手上活絡些兒的就應當救濟,北方大軍幾年沒發軍餉了,再不想轍,那邊的軍民沒法子料理,遲早要出大事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