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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她哭不可遏,夫婦兩個對視,簡直就像一對苦命鴛鴦。他消沉得說不出話來,怎麼同她解釋,他帶不走她,她必須一個人留在京城,直到城破的那一天……他只能啞聲說對不起,「時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竟這樣無能。」
婉婉的手緊緊扣住傘柄,扣得指尖發白,捲起袖子替他掖gān臉上的雨水,慘然笑道:「我不怪你,是我自己沒福氣。以前爹爹讓欽天監的監正給我算過命,說我骨ròu最清高,六親皆無靠。那時爹爹惱怒,貴為公主,怎的六親無靠?可現如今看來,還是應驗了,所以我不會怨天尤人,是自己命當如此。」
她這麼灰心,更加讓他自責,其實長跪有他的用意,的確是想把事qíng推到極致,不論慕容高鞏也好,自己也好,認定了一條路,再沒有回頭的機會,非得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不可。另一層意思,也是想讓她看清她的好哥哥,迫使她在兩者之間有個選擇。將來壞事是必然的,現在做好準備,事到臨頭不至於鬧得夫妻反目。他希望她能夠心安理得的繼續當他的王妃,甚至是皇后。斬斷對慕容家的牽掛,這個腐朽的姓氏,已經再也不值得她去維護了。
她要陪他一起跪,被他喝止了,「你不顧自己,還要顧一顧孩子。回去,回家等著我。我不會叫你六親無靠的,那個監正不單該治罪,更該殺!」
這時候叫她怎麼回去呢,她能想到的,就是和他同甘共苦。夏天已經過去了,一場秋雨一場涼,他的臉色發青,她怕他冷,解下身上的披風替他披上。
「我去找皇上理論,他不能這麼欺負人。」她把傘jiāo給余棲遐,命他在這裡候著,自己冒雨進了凝和殿。向殿裡內侍打聽,說萬歲爺上迎翠殿去了,那裡有他的道場,倘或打坐入定,沒有兩個時辰是下不來的。
他在身後大喊,不准她去,她充耳不聞。這麼跪著,多早晚是頭?
風chuī得她髮髻散亂,裙擺和鞋子浸濕了,走進迎翠殿的時候,地板上留下一道蜿蜒的印跡,一直從前殿蔓延到後殿。
暖閣里有吃吃的調笑聲,向道的皇帝並不清心寡yù,他很懂得調劑,從來不虧待自己。
崇茂見她來了,忙迎上前勸退,剛要開口,被她大袖一揚,狠狠斥了聲滾開。崇茂也被她的模樣驚著了,愕著兩眼看她一腳踹開了暖閣的菱花門。
皇帝懷抱一個女人,jīng著身子在蒲團上滾作了一團。正待入港時,門戶突然dòng開,嚇得他一哆嗦,險些破功。他要罵,定睛一看竟是妹子,頓時又驚又慌,扯過衣裳來遮掩,連那個làng裏白條似的女人也顧不上了。
「混……混帳!」他惱羞成怒,「你犯什麼混!」
婉婉就這麼看著他,目光帶著輕蔑的味道,「哥哥好興致,你在這裡逍遙,叫我男人在天街上跪著,你是什麼心腸!」
皇帝真被她氣暈了,頭昏腦脹把一堆衣裳抱在胸前。那個女人還在尖叫,被他一腳踹開了,「嚎你媽的喪!滾滾滾!」那女人在他一迭聲的滾字里奪路而逃,他哀求著,「婉婉,你先轉過身去,容我穿衣裳……」
她冷眼瞪著他,「我要上奉先殿哭爹娘!」
皇帝窒了一下,「你什麼時候學得這無賴模樣?你哥哥沒穿衣裳,你還把眼兒瞪著我瞧?」
赤條條的人,心理通常是極脆弱的,婉婉面對這種場面雖然還是會驚慌,但比皇帝qiáng一些。她說:「請皇上下令,讓我男人起來,倘或跪壞了,我死也不饒哥哥。」
皇帝心想真是遇見鬼了,又不是他讓他跪的。但這時候還辯什麼是非,慌忙沖外喊:「崇茂,讓南苑王起來,別跪著了。」然後又擺譜訓斥妹妹,「張口閉口我男人,你是公主,不是山野村婦,哪裡學來的粗鄙之語!」
婉婉冷聲一哼道:「我就愛這麼稱呼他,怎麼了?你當初拿我換人小妾的時候,為什麼沒告訴我將來預備難為他?如今我有了人家的孩子,你這麼折騰他,可是不叫我活了?」
皇帝腿肚子都轉筋了,抖抖索索說:「這會兒先別理論,你讓哥哥把衣裳穿上成嗎……」
她就看著他的醜樣子,咬牙切齒道:「你gān的事兒連臉都不要了,還穿什麼衣裳!」
皇帝喊得嗓子都破了音:「混帳……沒王法的,你也忒猖狂了!你要去哭爹娘,我還去哭呢……轉過去,聽見沒有!」
可這個妹妹的脾氣他知道,犟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皇帝無奈,只得光著屁股跑到屏風後面,手忙腳亂套上了袍子。
一旦穿戴齊全,他又是人模人樣了,走出來後看看她的衣裙,語氣很溫和:「腳上濕了要作病的,先換了鞋再說吧。」
婉婉被他氣哭了,站在那裡抹眼淚:「哥哥自小疼愛我,那時候母親剛薨,我病得糊裡糊塗的,是哥哥天天守著我,照顧我。可是人大了,心也大了,你還記得當初咱們兄妹是怎麼相依為命的嗎?現如今滿腦子都在算計我,叫我怎麼不心寒?既然你從來沒打算饒他,就不該讓我和他牽扯上。這會兒這麼使手段,這可不是懲治他,是在懲治我。」
她心裡有怨氣,要發泄,皇帝也由得她。這件事上她的確委屈,可帝王家的人由來不好當,歷史上篡權的駙馬不在少數,如不趁早拿捏他,將來等他成了氣候,事qíng就難辦了。
他凝目看她,一字一句道:「你只說朕,你自己呢?你出降前,朕是怎麼和你說的,結果你嫁了人,連帶著把自己的骨氣也一塊兒丟了。你眼裡的南苑王是什麼樣?是不是瞧見江南一派風調雨順,覺得他有治世之才,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你要記住了,江南再富庶,也是我大鄴疆土,朕今兒可以讓他在一方稱王,明兒就可以讓他下台!朕六轡在手,要平衡天下,南苑王並不是唯一要控制的人。大鄴八位藩王,欽宗皇帝起就主張削藩,結果這些年過去了,成功了麼?藩王勢力不容小覷,以朝廷的力量想各個擊破絕無可能,朕必須借力打力。你上回給朕寫信,信上說起贓糧運往貴州司,朕知道王鼎一直蠢蠢yù動,不過忌憚其他藩王,遲遲不敢下手罷了。藩王不屯兵,簡直就是自欺欺人,朕也不瞞你,朕現在要防的不是其他,是南苑和貴州司聯手。倘或這兩處接上頭,大鄴就得塌半邊。宇文良時平常招人恨,可論起合作來,又是一塊香餑餑。朕要是叫他安逸了,哪天他生出反心來,朕當如何?」
他洋洋灑灑說了一通,聽著全是歪理,但細琢磨又在點子上。婉婉垂著兩袖問:「哥哥從來沒有想過拉攏他,只打算一味bī他嗎?」
皇帝說不,「朕怎麼沒有拉攏他,朕連嫡親的妹妹都嫁給他了,還要怎麼樣?」
慷他人之慨,拿她出去jiāo換,然後把送出手的東西重新收回來,這就是他所說的「拉攏」。
婉婉喪氣地望他,「這麼處置,還不如不作為。別人擱在懷裡焐熱了,你又突然變卦,豈不把人越推越遠麼。」
皇帝看著她,輕輕一笑:「不會的,有你在,南苑王就走不遠。還有一句話你要記好,駙馬謀反,公主同罪。婉婉,皇父的江山不能在咱們手上丟了,否則死後下去,沒臉面對列祖列宗。」
駙馬謀反,公主同罪,這話真是點到七寸上了。婉婉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一時如墜冰窖,渾身上下陣陣發寒。唯恐自己跌倒,扶住了月牙桌問:「皇上什麼時候讓我回南苑?你告訴我,這輩子還有沒有指望?」
他想了想道:「看qíng形,如果南苑王安分,朕對他徹底放心了,自然會讓你們夫妻團聚的。」
後來她是怎麼走出宮門的,連自己也想不起來了。遠遠見良時冒雨飛奔而至,翼善冠下的雨水順著他鬢邊的頭髮往下流淌,他扶住她的兩臂打量她,「皇上沒難為你吧?撞上這種事,你還硬闖進去,你傻麼?」
眼淚和雨水混雜在一起,她半眯著眼,輕輕哽咽了一下,「我們回家吧。」
家也只是北京的長公主府,今早出門的時候就聽見烏鴉叫來著,不是好兆頭,果然一敗塗地。皇帝又有新令兒,南苑王若無軍政要事,不得離開藩地,也就是兩邊禁足,要徹底斷了他們的念想了。
婉婉什麼也沒說,叫人預備了熱水,親自替他擦背。他寬肩窄腰,身上一絲贅ròu也沒有,掬起水淋上去,水珠在肩背上分散墜落,那肩胛顯得飽滿又有光澤。她勉qiáng笑著,親了一下,「我的駙馬,真是個齊全人兒。」
他回過身來,一把抱住了她,「婉婉,你瞧見了,他這麼bī咱們……」
她垂下眼,斟酌一番後道:「我給不了你什麼了,孩子生下來,我會好好照顧他的。你聽我說,我不在,你身邊沒人也不成。把三位庶福晉接回來吧,孩子們好有依託,太妃跟前也有人照應。」
他蹙眉不悅,「你說的是什麼話,這會兒不回去,這一輩子都不回去了嗎?你再等等,我自有法子bī他把你送回南苑。」
真到了那步,大概已經撕破臉了,接下去就是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她灼灼看著他,「良時,你有沒有起過謀反的念頭?」
她突然問,著實讓他一驚。
他應該怎麼回答?說現在正在謀劃嗎?那豈不是應了皇帝的猜測,讓她覺得最終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沒有膽子承認,即便被壓迫到這個程度,依舊要粉飾太平。所以他說沒有,「我對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鑑。」
她鬆了口氣,「沒有就好,只要讓他放心了,咱們就還有相聚的一天。」
她畢竟不像唐朝那些嬌縱癲狂的公主,讓她去篡自己哥哥的位,他知道永遠不可能。可是現在怎麼辦呢,當真只能硬扛下去嗎?皇帝一會兒一個主意,今天是這樣,明天誰知道又出什麼新花樣!
她卻柔軟得chūn水一樣,偎過來,淡綠色的寢衣勾出楊柳一樣的身條兒。熱氣氤氳,透過水霧看她,美麗一如初見時模樣。他抬起手,指尖還沾著水,在她眉間輕描,「我與娘子畫眉,眼似橫波,眉似遠山……若問君心何往,眉眼盈盈處。」
她哧地一笑,「把人家的詩改成這樣,要是王觀活著,看他不打你。」
他說:「我會拳腳工夫,他打不過我。」一面說,一面利落地跳出浴桶,打橫把她抱起來,雙雙跌進了綿軟的被褥里。
「三個月早已經滿了吧?」案上高燃的燭火映紅她的臉,他仔細端詳她,這張臉,看了那麼多遍,依舊不會厭倦。有時會恐懼,不知怎麼,他總是記不住她的長相。明明相見時很熟悉,可一旦分開只有一個朦朧的輪廓,他的思念永遠填不滿。
婉婉有些害羞,卻很勇敢,兩手jiāo扣起來,伶伶仃仃挑在他肩頭,「昨兒你很快就睡著了……我知道你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