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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他只有抱著她,讓她坐在膝上。她這麼好,給他準備吃穿,就像普通的妻子一樣。他幾天沒合眼,現在一點也不覺得累,唯恐相處的時間太短暫,睡覺都變得奢侈了,他不敢。
本來說好了一塊兒吃中秋筵的,結果那桌席放在院子裡,最後也沒去動。叫人端了炕幾來,簡單用了兩口,兩個人便在窗前的羅漢榻上歪著。月亮又大又圓,掛在中天,照得人心上惶惶的。婉婉讓他枕在她腿上,她一下下捋他,像捋那兩隻小松鼠一樣。
「才大婚那會兒,我一點不願意嫁給你。」她低下頭看他,「可是現在,我又覺得不後悔了。」
他嗯了聲,「為什麼?」
她咧嘴笑,露出一排糯米銀牙來,「因為這世上,除了你,沒人配得上我呀。我常想,要是換了個駙馬,現在不知道怎麼樣……」
「也許你正安安逸逸和他喝著酒,看著月亮。」他有些落寞地說,「用不著擔心被迫分開,也不必經受大風大làng。婉婉,有時候我也後悔,當初不該一心尚主。結果害了你,叫你一個人這麼悲涼。」
婉婉卻不喜歡了,「是你後悔娶了我吧?」
他急著要辯駁,她卻捂住了他的眼睛,「好了,睡會子吧,咱們有的是時候說話,不急在一朝一夕。」
他實在是累了,想著略歇一歇,結果一覺便睡到了天亮。
這一夜很太平,錦衣衛把消息報進了西海子,皇帝大概正忙著修煉呢,並沒有加予理會。婉婉和他起了個大早一同覲見,結果在太素殿等了一上午,直到中晌才見崇茂出現,笑著給他們見了禮,請駙馬爺到東岸的凝和殿說話。
單叫他一人,婉婉心裡七上八下的,想追問崇茂,他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讓她在這裡靜待,自己去去就回來。
崇茂引他過九孔橋,態度看上去很恭敬,但畢竟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內侍,他曾經試探過,不容易買通,就放棄了念頭。一路寂寂無言,下了橋堍後,才聽見崇茂道:「王爺留神,萬歲爺今兒龍顏不豫,您仔細了,千萬別觸怒怹老人家。」
良時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向他拱手,多謝他提點。
說話兒進了凝和殿,他本以為西海是皇帝修道的場所,講究天人合一的萬歲爺應當沒那麼莊嚴,沒想到入殿便見他穿著袞龍袍,戴著翼善冠,正襟危坐著,滿臉肅殺的神氣。
他一凜,撩袍跪地,「藩臣宇文良時,恭請皇上聖安。」
皇帝沒有讓免禮,自己反倒下了寶座,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那雙繡金龍的黑舄進入他的視野,他蹙眉,愈發低下頭去,半晌才聽見皇帝說平身,「駙馬好急的xing兒,聽說昨兒趕到長公主府,路上只花了三四天的工夫?」
他躬身道是,「因殿下身懷有孕,臣在南苑坐立不寧,因此不得皇上傳召便入京來,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噯了聲,「世上什麼最苦,相思最苦,朕也不是個不解人意兒的。你來瞧婉婉,是你們夫妻的qíng分,況且婉婉出降時,朕賞了你隨意入京的恩典,今兒也不會治你的罪。不過身為藩王,幾千里奔襲,內閣報予朕的時候無一不彈劾你,說你目無君上,肆意妄為,倒叫朕很不好辦。下回吧,下回小心些兒,雖說如今你是朕的妹婿了,但橫衝直撞未免失了體統,再叫人告到御前來,朕也顧念不上你。」
別瞧皇帝大部分時間糊塗,但他深諳打個巴掌給顆甜棗的門道。良時道是,「臣也唯恐惹得眾人側目,此次入京只帶了兩名隨從。另有題本著人送進司禮監,不知皇上可曾過目?」
皇帝背著手,長長嘆了口氣:「司禮監……眼下正亂呢。肖鐸生死不明,掌印的位置空缺著,不是個事兒……依你看,誰來填缺合適?」
這話就問得有古怪了,他很明白,絕不能接著話茬說下去,否則不定鬧出什麼亂子來。
他呵腰道:「皇上恕臣愚鈍,臣遠在金陵,除了和肖掌印有過幾面之緣,司禮監的另幾位秉筆,都不大相熟。皇上問臣的看法,臣實在答不上來。」
皇帝哈哈一笑,並不放在心上,「也是的,朕問這個,豈不給你出難題嗎。認不認得倒是其次,司禮監掌印大權在手,你是個謹慎人,不能平白讓自己沾上官司。」頓了頓道,「懷寧一線災民的qíng況,朕已經知悉了,你辦得好,朝廷應當嘉獎你。不過百姓是大鄴百姓,江南是大鄴糧倉,如何賑濟,還得你那頭想法子。朕也不瞞你說,上年雨水太多,好些地方的莊稼都澇了,顆粒無收,今年京城糧倉吃的是陳米,就連宮裡都一樣。要讓朝廷拿糧拿銀子,國庫空虛,籌措不出來,南苑是朕膀臂,還需你替朕分憂。」
橫豎一句話到底,皇帝要當,責任卻不想承擔。這個太平天子gān得,一人受用,全天下不餓,倒也妙。
他來不是為了商討懷寧出路的,說到底只是為了婉婉一個人罷了,遠兜遠轉了一圈,慢條斯理道:「朝廷眼下有難處,臣都知道,但凡臣能支應的,絕不敢讓皇上勞神。今年江南秋收,不知收成如何,倘或剔除災糧還有結餘,臣想轍送些漕糧進京,也好解一解燃眉之急。」
皇帝一聽便撞進心坎里來,「江浙、河南、陝北皆是天下糧倉,可惜其餘兩處弄得潰不成軍,也只有指著你南苑了。」
他應了聲,復道:「臣此次是接長公主殿下回南苑的,因殿下有孕,家裡太妃日夜記掛,定要殿下在身邊,也好就近照應。若皇上恩准,臣明日就攜殿下動身,來時走水路,回去也還是走水路,不會叫殿下受累的。」
皇帝起先因漕糧有了著落和顏悅色著,可是他一提要接婉婉回去,頓時臉就拉了八丈長,斷然道不成,「受得一回顛簸就罷了,怎麼還能有第二回!雖說水路比陸路好些,可你也瞧見了,她這回抵京半月,也沒見調養過來多少,再折騰一回,朕怕她身子受不住。你若真心愛她,就要以她的安危為重,回南苑何必急在一時?待得孩子落了地,你再來迎她不遲。」
他早就料到是這個結局,這皇帝沒別的本事,給人下套一點不含糊。他真正要扣留的根本不是婉婉,是他的孩子。現在不讓走,一旦生下來的是世子,只怕更加不會撒手了。
他也橫了一條心,無論如何要駁一回。可能讓手下將領們知道,不免咋舌驚異,覺得他不顧全大局,為qíng昏了頭,可他顧不得那許多了。他知道皇帝留他還有用,暫時不會將他如何的,倘或這趟能爭取,那就跟撿了漏似的,即便失盡了顏面也值了。
「皇上何不聽聽殿下的意思?臣與殿下感qíng頗深,殿下如今正是需要臣的時候,留她獨自在京,臣於心不忍。」
皇帝眼裡風雷畢現,狠狠盯著他道:「南苑王,別忘了分寸。什麼叫獨自一人?朕不是人麼?宮裡皇太后不是人麼?婉婉生在京城,長在京城,不至於下降給你,就連老根兒都忘了。你說聽她的意思,朕告訴你,大可不必!她這人是什麼樣的xing子,朕這個做哥哥的最知道。她xing子面,耳根子又軟,若是勉為其難後出了岔子,你能擔這個責任麼?所以朕不准,朕只有這一個妹妹,她必須留在京中待產。至於其他的事,日後再議。」
一口氣回絕得gāngān淨淨,良時心裡焦急起來,見他要走,追了兩步道:「既然如此,臣懇請留京,讓臣能陪在妻小身邊,望皇上恩准。」
結果皇帝回頭,冷冷瞧了他一眼,「良時啊,朕竟不知道你是個兒女qíng長的人。你留京作甚?南苑那些政務不管了麼?多少事兒等著你去打理呢,好好替朕辦差吧,婉婉是朕的親妹妹,你還怕朕虧待了她不成?」
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糙,這就是皇帝的如意算盤。他雖然早就有了準備,也依舊被他的無恥驚呆了。這樣的人,你還能同他說什麼?他負氣,高聲道:「請皇上收回成命,成全良時夫妻。」
皇帝拂袖而去,走得毫不含糊,崇茂忙跟上,走了幾步回頭看,輕聲道:「萬歲爺,那南苑王是個槓頭,在台階底下跪著呢。」
皇帝聽了愈發怒不可遏,「叫他跪著吧,朕倒要看看,是朕的詔命硬,還是他的膝頭子硬!聽好了,沒有朕的令兒,誰也不許讓他起來。朕要讓他知道,跪下去好跪,想站起來得瞧朕的意思。他要真跪死在那兒倒好了,朕再給婉婉找個駙馬,不會叫他兒子沒爹的。」
崇茂噯噯應著,「眼看又要變天了,叫他跪在雨里麼?」
皇帝毫不在意,負手而出,往迎翠殿方向去了。
那廂婉婉等了很久,不見良時回來,急得團團轉。
「難不成賜宴了?留下吃席了?」轉頭問余棲遐,「皇上有那麼好xing兒麼?他和王爺幾時對付了?別出什麼事兒了吧!」
余棲遐遲疑道:「想是正商談國事吧,殿下稍安勿躁,臣托人去瞧瞧。」
中秋之前便已經入了秋,但變天時依舊有悶雷陣陣,隆隆地,從天宇這頭滾向遠方。婉婉在太素殿前的天街上站著,一陣風卷過來,風裡夾帶了雨星。她翹首遠望,余棲遐託付的內侍按著烏紗帽,匆匆上了長堤。西海子占地不小,從南到北隔著很大一片湖,打個來回也要好一會兒。
這時節的雨,說來就來,眨眼工夫就傾瀉而下。那個內侍折返的時候,淋得水jī似的,哆哆嗦嗦朝東一指,「駙馬爺在凝和殿前的天街上罰跪呢,不知道什麼緣故,殿下快瞧瞧去吧!」
☆、第58章 誰與溫存
婉婉氣得臉煞白,他做錯了什麼,竟叫他罰跪!問旁人,問不出所以然,便叫內侍取傘來,撐起便往凝和殿去。
余棲遐在身後跟著,不說什麼,只是上來攙她。她走得太急,腰腹都酸起來,不得不停下歇一歇。抬頭看,遠處水霧蒸騰,那亭台樓閣都在煙雲里似的。她撐住膝蓋喘氣,帶著哭腔說:「他怎麼能讓他罰跪呢,下這麼大的雨……」
自己的丈夫,到底自己心疼。自打有了孩子以後,夫妻更是一體,他有任何委屈,自己比他還難受。他是一方藩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竟在這裡弄得這副láng狽模樣,叫她心裡怎麼好受!
余棲遐一手撐著傘,一手使勁拗住她,「殿下,難受就靠著臣。您別著急,王爺是練家子,這麼一點小磨礪,打不垮他的。」
她艱難地喘了兩口氣,直起身繼續向前,只恨這堤岸太長,怎麼走也走不完。終於進了凝和門,轉過照壁,見中路盡頭果真有人跪著,圓領袍吃透了雨水,紅得愈發鮮亮。他任何時候都是頂天立地的樣子,脊樑挺得筆直,即便風chuī雨淋,他也是寧折不彎。
婉婉看見這幅場景,早就痛斷了肝腸,自己的親哥哥這樣對他,她夾在中間如何是好?
忽然生怯,怕他心生怨恨,最後會弄巧成拙。她接過傘走到他身邊,他抬起眼望她,沉沉的眸子裡滿布yīn雲,有些話不必說,她已經知道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