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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彼時瀾舟還懵懂,只是感覺到他父親的沉痛,與他平時的殺伐決斷是相悖的。可能喜歡上一個人就會如此吧,那位長公主也確實很惹人喜歡。當初得知阿瑪要大婚,他母親找他哭訴,他在對大人的家長里短感到厭煩的同時,也決定憎惡那個所謂的嫡母。可是事實證明他的計劃失敗了,她是個善良美好的人,心如菩提,不染塵埃。和她在一起不會有任何不自在,她很隨xing,喜歡坐就坐,喜歡躺就躺。只要沒有其他長輩在,她允許他不守規矩甚至放肆,這種感覺對於從小習慣拘謹的孩子來說,簡直逍遙得神仙一樣。

    瀾舟說:「我隨阿瑪一塊兒去。」

    他阿瑪還是搖頭,「已經折了兩員,再饒進去一個,代價太大。」然後沉默下來,邁出書房,緩步朝隆恩樓方向去了。

    想一個人,用度日如年一點不為過。彼此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等待上,常常以為過去好久了,回頭一看,不過一炷香罷了。

    牆上那株梅花的顏色越填越多,空白的地方越來越少,婉婉的心qíng也變得好起來了。

    孕吐的症狀已經減輕,她的臉頰總算豐潤了些。起chuáng頭一件事就是問還有幾天,小酉認真計算,就快中秋啦,還有五天、還有四天……她聽完了下chuáng,有興致畫眉了,換上漂亮的衣裳,明知他沒那麼快來,但即便等到天黑也毫不氣餒,第二天依舊如此。

    十五就在眼前,但今年怪可惜的,皇帝和太后不和,沒有人主張籌辦大宴。再說那天正是月滿乾坤的時候,修煉講究天人合道,皇帝很忙,沒工夫和一堆女人吃喝玩樂,人家早同仙師約好了,上高樓煉元神出竅。只要入了門道,就能白日飛升,羽化成仙。

    他成仙了,卻沒想過這社稷怎麼辦。他在向婉婉描述成仙后的好處時,婉婉問過他這個問題,結果他說愛誰誰,十個兒子抓鬮吧,誰手氣好,誰當皇上。婉婉從西海子出來,對前途一片茫然。你說他荒唐,明明關心起社稷來,什麼招兒都使得上。要說他兢業,他經常不把江山當回事,如果有顆金丹能讓他立刻成仙,他一定毫不猶豫拿天下去換。

    婉婉感到束手無策,她能做的有限,對得起亡故的父母,接下去怎麼樣,要看這個皇帝哥子的天命。

    眼看中秋到了,她讓人把府里裝扮上,要有花賞,要有燈看。她從來沒有這樣期盼過一個人的到來,睜開眼睛就有希望。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好過,他也肯定一樣。她站在假山亭子上朝南張望,盼著有人進來通傳,說南苑王到了,她一定一腦門子扎進他懷裡,再不出來了。

    所以她從十四就開始切切等待,想起了門上的錦衣衛,擔心他們會阻撓,特地去了一趟值房。

    進門恰好金石在,正坐在案前擦他的繡chūn刀。見了她一怔,飛快起身行禮,「殿下怎麼來了?有話命人傳臣就是了,怎麼敢勞殿下親自前來!」

    婉婉牽了牽唇角,「別見外,既然在我府上當差,不像外頭那麼忌諱。我也是有事兒要託付金大人,不親自來,顯得我心不誠。」

    金石一揮手,底下人卻行退到了門外,自己恭敬抱拳,「殿下言重了,聽殿下的指派。」

    婉婉想起良時,臉上有了隱隱的笑意,「這兩天,估摸有人來瞧我,請金大人通融,放他進來。我知道皇上有令,命你們護我長公主府的安全,但既然是安養,不是囚禁,那就應當容我見客。金大人不必為難,如果皇上怪罪,我親自領罪,絕不連累金大人。」

    金石遲疑了下,抬眼匆匆一望她,「可否請殿下明示,來者是誰?」

    她抿唇笑了笑,「是個舊友,我一定要見到他,如果錦衣衛從中阻撓,那就別怪我手黑,不給你們留餘地。」

    她心qíng很好,氣色也很好,衣裙上的香氣隨她一轉身,從翩翩的宮絛上飄拂開,幾乎瀰漫整個值房。金石看著她的背影,眉頭擰了起來。這位殿下的倔脾氣他領教過好多回,其實她是瞧不起他們這些錦衣衛的,帝王家的走狗,叫咬誰就咬誰,如今的地位還不如東廠太監。她來,算是給了面子,事先知會一聲,識相的話就別擋道,大家圖個方便。

    校尉進來,順著他的視線看了眼,「恐怕這舊友不是尋常人,要不要往上頭報?」

    金石淡淡一哂,「怎麼報?告訴指揮使,長公主殿下不日有朋友到訪,至於是誰,暫且不知道?」說話間便已經破例包涵了,難得見個笑臉,這位金枝玉葉也不容易,讓她多高興一陣子吧。

    當然來的舊友究竟是何許人,必須分外留意。十五傍晚,長公主府門前大街上,三匹快馬颯沓而來。錦衣衛壓刀下台階,那些人轉眼到了跟前,為首的利落騰身躍下馬背,那石青的綢緞箭衣襯得身段尤為風流。只是涼帽下一方金絲網罩罩住口鼻,分辨不出是誰,單看氣度和身條兒,居然有幾分東廠提督肖鐸的模樣。

    金石抬手示意來人止步,那人也終於摘下障面來,一張足以恃美揚威的臉,不必猜,除了南苑宇文,再不作第二人想。

    果然的,他容止儒雅,抬手一揖道:「在下宇文良時,求見長公主殿下,勞煩大人通傳。」

    一位藩王,在低等官員面前不拿大,如今的大鄴已屬難得了。原本繡chūn刀隨時準備出鞘的校尉們聞言退下了,金石拱手還了一禮:「請王爺門上稍待。」

    沒有辦法,在南苑尚且要分君臣,到了京城就更要注重身份了。他日夜不停往這裡趕,看見長公主府的匾額後,愈發心急如焚。可是不能造次,得一步一步按規矩來,萬一有個閃失,這趟京城之行就成了罪狀,帶不回婉婉不說,還會把自己送進泥潭。

    讓他等,那就只有等著。他按捺下來,四下打量,慕容高鞏對這妹妹倒確實算得上大方。長公主府是新修的,一磚一瓦都透出熏灼氣象,不是一般王侯府邸能比擬的。所以作為公主,她在物質上從來不匱乏,他只擔心她的jīng神,老五信上曾說她瘦弱,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半個月將養下來,應該好些了吧!

    他在門上耐心等待,終於聽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回頭看,她跑到了銀安殿前的天階上,沒有平時的四平八穩,現在只是個思君心切的小姑娘。

    她穿寬綽的長衣,一頭如雲的烏髮高高綰起,因為奔跑金簪落了一地。他真被她的舉動嚇壞了,讓她站住,就在那裡等他。她倒聽話,哭著伸出雙臂,孩子似的一迭聲叫他的名字。他慌忙跑過去,終於把她抱進懷裡,她嗚嗚咽咽埋在他胸前說:「我等了好久,你總算來了。」

    他緊緊抱著她,兩條胳膊簌簌打顫。那麼多人看著也不在乎,捧住她的臉仔細打量,眉眼還是這眉眼,只是皮膚白得發涼,果然瘦了。

    痴痴對視,目光近乎貪婪,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似的。小夫妻重逢,那場景不需描繪,左右人都識趣地避開了,偌大的院子裡只有他們兩個。華燈初上,融融的光升起來,婉婉勾著他的脖子說「親親我」,那軟糯的聲口,簡直甜如蜜糖。

    他吻她,彼此都哽咽,吻也無法繼續了,只是頂著額頭,暗暗的天光下像兩棵藤,緊緊糾纏在一起。

    門上錦衣衛戟架一樣佇立著,見金石出來,總旗拱了拱手,「大人瞧,眼下怎麼辦?南苑王進京來了,雖說皇上賜了huáng馬褂,到底是個藩王。咱們要是欺瞞不報,怕上頭要問罪。」

    是啊,老友變成了南苑王,就是有心想放水,只怕也不成了。

    「應當有題本先行一步送進宮了……」他當機立斷,「即刻著人進西海子報信,事兒可大可小,岔子出在咱們這裡,大家都得掉腦袋。」

    底下校尉領命,翻身上馬,一路向西苑急馳而去。

    ☆、第57章 驚飆動幕

    皇帝會如何處理這件事,誰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夫妻團聚了,這一刻前所未有的滿足,至於接下來會遇見的問題,暫且不去考慮,因為想也無用,除了更糟心,沒有旁的了。

    婉婉拉他進後院,親自打了手巾讓他擦臉。他在洗漱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著,仿佛怕他一眨眼就飛走似的,目光滿含深深的眷戀。

    他解開衣領擦洗脖子,有些靦腆地笑了笑,「四天沒收拾,身上髒得厲害。原本早就到了,走到保定府遇上一場大雨,耽擱了大半天工夫。」說著起身攬她,「等急了吧?」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我以為你昨兒能到,可是等到半夜你也沒來。我心裡還怕,怕你忘了約定的時候,再也不來了呢。」

    他只是笑,「傻話,我早就準備上了,本想早點兒啟程,又怕想你太急切,照樣沒日沒夜趕路。回頭你在京待的時候太短,皇上心裡不痛快,就不好了。現在這樣正合適,我明兒天亮就去求見皇上,把你接回南京去。」

    他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忍不住心酸,怕總哭,叫他心裡難受,便轉過身吩咐小酉:「給王爺預備的衣裳呢?拿來讓王爺換上。」自己扶他坐下,問他一路乏累了罷?

    他說沒什麼,「爺們兒家的,不像你們姑娘。我們家的孩子耐摔打,從小就是這麼練出來的。以往幾回進京也是這樣,人在路上,心裡還牽掛南苑的事兒,只有跑得急點兒,路上耽擱最不值當。」

    婉婉想起上年冬至那天,他幾千里加急到了京城,陪著皇帝祭完天地,還被她勒令在風雪裡罰站了兩個時辰。現在回憶起來,覺得自己不懂事兒,很是愧對他。

    可是不好意思說出口,蹲下道:「我給你捶捶腿吧。」

    才要屈膝,就被他摻了起來,「使不得,別窩壞了孩子。」一面說,一面把手覆在她肚子上,「往後不能像剛才那樣跑了,太危險,記著了?」衣裙底下已經能看出微微一點隆起,他摸得很細緻,輕聲道,「長勢喜人,只是怪可憐的,這么小就在外顛躓。如果沒有這回的事兒,你和你母親都在阿瑪身邊,咱們一家子高高興興的,你也用不著跟著擔驚受怕。」

    他和孩子說話,婉婉臉上帶著笑,「我也算回來省過親了,皇上應當挑不出刺兒了吧。咱們收拾收拾,後兒就走吧。」

    但願如此,可以讓他們順順利利回去。其實皇帝有時候的決定真的不那麼明智,硬把他們拆散,無異於bī他造反。好幾回了,他半夜意難平,忽然跳起來,打算立刻點兵。可是不計後果的下場是什麼?給了鎮安王和烏思王好時機,讓他們有藉口聯合起來一舉dàng平他。要奪天下,必須天時地利兼顧,槍打出頭鳥,他何必犧牲自己給別人創造時機呢,所以必須忍,三王之中誰最沉得住氣,誰就能笑道最後。

    可是忍字頭上一把刀,他這回是切切實實感受到這種痛了。婉婉滿含希望,他不能讓她傷心,也不敢把局勢分析給她聽。這次能不能接她回去還不知道,那個時而機敏時而癲狂的皇帝,誰也摸不准他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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