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頁
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給她擦淚,勸她平靜,「母后不過是一時氣話,傳到皇上跟前就不好了。彤雲的事我也知道,母后別急,要是有機會,皇上跟前我再勸諫。母后消消火,保重身子要緊。」
太后發泄了一通,已經好過多了,但想起她和皇帝是嫡親的兄妹,不由有些後怕。
「你們……畢竟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
婉婉笑了笑,「您放心,剛才咱們只聊家常,別的什麼都沒說。您好好作養吧,皇上的事兒全憑他自己做主,何苦捅那灰窩子呢!」
太后yù留她用膳,她婉拒了,這宮裡呆久了讓她壓抑,她已經沒有再在這裡生活的能力了。
從慈寧宮出來,剛過景運門,看見南群房後牆外站了個人,綰著髻兒,穿著豆綠色緙絲褙子,一張珠圓玉潤的臉,讓她認了好半天。
銅環壓著嗓子說是彤雲,婉婉腳下緩了緩,見她快步上前來行禮蹲安,站起身的時候眼裡裹著淚,細聲說:「瞧見殿下,就像瞧見我主子是一樣。」
往常她們三個人常在一處玩兒,彤雲出嫁那天是她和音樓把她送上花轎的,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婉婉輕嘆:「彤雲,好久不見了。」
彤雲一迭聲說是,「奴婢聽說殿下今兒進宮,就趕著過來給殿下請安。殿下出降時奴婢不在京里,沒能送別殿下,心裡一直記掛著。這會兒瞧見您……您比以前清減了,是懷了寶寶兒的緣故吧?才開始都這樣,等過程子不吐了,就好起來了。」
婉婉有些驚訝,這話說得,倒像她生過孩子似的。
她可能也自覺有疏漏,忙繞開了,請她上碑亭坐坐,說有話和她說。婉婉也想同她談談皇上的事兒,便應下了。
暖風如織,亭子四面透風,很覺涼慡。彤雲和她閒話了幾句,開始變得吞吞吐吐,婉婉知道她忌諱跟前有人,便把銅環支開了。
「多謝殿下。」彤雲站起身,對她肅了肅,「奴婢知道皇上給您寫信了,信里說了他的心思,您瞧了,八成兒恨死我了,覺得我勾引皇上,圖謀不軌。」
「確實,我乍見那封信,腦子都氣暈了,可靜下心來想,你必定有你的道理。」婉婉沒有急赤白臉,只是靜靜看著她,「你說吧,我想聽聽你的苦衷。」
彤雲低著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那鮮亮的緞子襯著她俏麗的容貌,頗有風qíng無限的美好。
她咬著唇,猶豫了半天才道:「我主子和肖掌印的事兒,殿下都知道,我嫁給肖掌印,不是因為肖掌印喜歡我,是事出無奈。歸根結底,因由還打皇上這兒起。當初皇上打發西廠把我主子接回來,回來不久後就臨幸了,那回侍寢的不是我主子,其實是我……「
婉婉愣住了,怪道那時候音樓很反常,對彤雲總是一副yù說還休的模樣。這會兒要是把前因後果聯繫上,真是很說得通的。
彤雲澀澀看了她一眼,「後來那個太醫給我診脈,說我是喜脈,趙老娘娘一氣兒鬧到太后那裡,眼看事兒要捂不住了,肖掌印將計就計和我結對食,是為了好把我弄出宮去。我是真有了身孕,到宮外不久就給送到莊子上去了,孩子生下來也讓肖掌印的人抱走了,他是怕我有非分之想,扣下孩子,好牽制我。」她說著,哽咽不已,「殿下,您也是要當母親的人了,您能體諒骨ròu分離的痛麼?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孩子究竟在哪兒,更不敢和皇上說。可皇上到底是我男人,我不跟著他,還能跟著誰呢。」
果真人活在世上,個個都不容易。她的這番話讓婉婉對她有了改觀,就像她說的,分離叫她嘗夠了苦,從金陵回來已然痛不yù生,如果被迫讓人抱走孩子,那她大概真的活不成了。
所以還能說什麼?讓她和皇帝一刀兩斷嗎?她已經夠可憐的了,做得太絕,自己也不忍心。
「我明白你的苦處,先前是怨你不醒事兒,聽你這麼說了,又覺得你不容易。你和皇上能重新到一塊兒,於你來說是圓滿,至少彌補些缺憾。但你得知道,目前你的身份尷尬,皇上莫說冊封你為後,就是收入後宮,也要叫人說嘴。」她沉吟了下道,「我的意思是,你勸皇上暫且緩緩,等肖掌印回來再做定奪。你在宮裡這些年,懂得一個帝王最要緊的是什麼。我和你的心是一樣的,都盼著他好,所以暫且還請你按捺,皇上急進,你要規勸,一切從長計議為上。」
彤雲裹著淚又是答應又是蹲安,她寬慰她兩句,才從東華門上出來。銅環問她如何,她無奈一嘆,「頗有淵源,掙個位分倒是應當的。」朝天上看了眼,日光淡了,西邊堆疊起雲頭,好像要下雨了。
趕緊往回趕吧,她坐進轎子裡,才走了不多遠雷聲便隆隆大作。夏天的雨勢很驚人,豆大的雨點砸在轎圍子上,她聽見街面上有人奔走,她的轎子卻依舊穩穩噹噹。撩起帘子看,那些錦衣衛就像樹樁子一樣,即便再大的風雨也不閃躲,依舊挺直了脊樑。
可憐銅環,淋得頭髮都散了,到家後不讓她再服侍了,讓她自去歇著。余棲遐傳來的太醫已經在府里等了半天,為她請過脈,說孩子一切安好,囑咐她多休息,勿cao勞,害喜的症狀等熬過了頭三個月就好了。婉婉自己找到了緩解的方法,時不時含著鹽津的梅子,含得牙都酸了,但是對付作嘔有奇效。
小酉笑話她,說她是屬羊的,整天見她嚼著東西。這丫頭總是沒上沒下,她也習慣了。有一天正看著書,余棲遐從外面進來,臉上神色不大好,拱手叫了聲殿下,「有捷報傳回,說談謹率軍大敗琉球,將海上那群倭寇趕回老家去了。可是肖掌印在激戰中落水,至今搜尋無果,恐怕凶多吉少。」
她手裡的書啪地一聲落在地上,半天沒有言語。這事似乎早就在她預料之中,但真的應驗了,她又忍不住揪心難過。
「落水了……消息準確嗎?」
余棲遐道是,「談謹親眼所見。」
她頹然靠在椅背上,喃喃說也好,「不論生還是死,他都會和音樓在一起,他們比我們幸運……」
☆、第56章 此qíng深處
生命就像一方舞台,不停有人亮相,不停有人退場。婉婉只是有點失望,離開的人,大部分在chūn秋正盛時,從來沒有一個是活到壽終正寢的。有時也會想,等她退出別人的舞台時,不知究竟在什麼年華。她希望自己活得長久一些,把孩子帶大,然後和良時退隱,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來,沒有俗務打擾,只有他們兩個。
她總是悶悶不樂,身邊的人都想盡辦法逗她高興,甚至余棲遐這樣看上去正正經經的人,也和小酉一起裝扮上,給她演《打櫻桃》。她起先還有笑臉子,後來漸漸又沉寂下來了,這劇目也是個勞燕分飛的結局。想想自己眼下的qíng況,更加覺得淒涼。
銅環和小酉已經不知道怎麼勸她了,便推余棲遐上前。余棲遐掖著兩手說:「殿下心思太重,於自己沒有益處。您要是閒得無聊,何不替小世子取名字呢。」
婉婉搖頭,「這事兒留給他阿瑪,我不cao那份心。」
她這樣委實令人著急,余棲遐道:「殿下以前時時刻刻把江山社稷放在心上,只要於家國有利,您可以不惜任何代價。現在卻因為和王爺暫時分開就一蹶不振了,如此看來,您在南苑對他的諸多提防都是假的麼?」
那個怎麼能一樣!
「他屯兵,數量有限,如果他不軌,我定然手刃他,可是他沒有。」她辯駁著,覺得這個理由十分充分。又低下頭,隔著並蹄蓮團花的褙子,把視線落在自己的肚子上,「況且我有了寶寶兒,叫我怎麼不惦記他父親。」
余棲遐嘆息:「您怨皇上嗎?」
婉婉想了好一會兒,「於私,我怨他,他把我嫁給宇文,又讓我們夫妻分離,我怎麼能原諒他!可是於公,他有他的顧慮,如果天下太平要用我一人去換,我只能失望,不敢恨他。」
這就是作為孝宗血脈的可悲之處,孝宗的皇位傳承和以前歷朝不一樣,父死傳子的習慣被打破,高鞏登基是兄終弟及,所以那張髹金龍椅一直在他們兄弟間打轉。婉婉離他們太近,好多時候並不是自己願意摻合,是身不由己。滿以為她所有和宮廷有關的一切都會隨著下降終結,結果哥哥不讓她站gān岸。這大鄴疆土從來不屬於她,但是責任她得擔一半,誰讓她和他是一個爹媽生的。
她站起來,沿著遊廊踱步,乏累了坐在鵝頸椅上,欄杆外的雨點四濺,濺濕了她的裙子,她也不在心上。抬頭看天,烏雲萬里,讓她想起南苑的huáng梅雨季。對於南苑的記憶,不過積攢了半年,能有多少!她沒待到果子成熟的季節,不知道秋天的江南是什麼味道,只記得三四月份無處不瀰漫著紫荊花香,大紗帽巷的長公主府里就有一棵花樹,栽在二門外的照壁前,被花匠修剪得很好,顯出少女韻致的,曼妙嫵媚的身段。
相愛的人,即便隔著江河湖海,心意依舊是相通的。婉婉獨自憑欄的時候,良時正與手下將領在書房議事。地圖前研究戰線,排兵布陣,忽然一陣心悸,頓在那裡忘了動作。瀾舟輕輕喚了兩聲阿瑪,他才回過神來,重新抖擻jīng神,將一面小旗cha在了安東衛的地標上。
一步一步,鯨吞蠶食,他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南京距離京城路遠迢迢,一旦大軍開進,沿路必須有人接應。安東衛的位置,正在兩地折中處,衛志上有記載,「京師之外,屏一方之保障,東海汛地,設衛最多,而安東方者,莫逾於此」。它是魯東南軍事要衝,朝廷在此布重兵,共有防海衛、防運衛三十四處,都由五軍都督府管轄。巧得很,新上任的都督僉事是他的髮小,任期足有六年。六年時間供他籌備,足夠了。
底下眾人見他又把戰事提上日程,個個都滿面紅光。這些熱血男兒摩拳擦掌急yù建功立業,卻因為上頭新婚燕爾把壯志都拋到後腦勺去了。這回好了,長公主走了,王爺又和皇帝結了新梁子,總算起兵有望了。
眾將散後,瀾舟還在,仰著脖子問他阿瑪,「您剛才怎麼了?又想我額涅了?」
他阿瑪看了他一眼,「你還小,和你談不上這個。」
瀾舟說:「怎麼談不上,兒子們也想額涅。亭哥兒夜裡在chuáng上烙餅,說想吃額涅那兒的怪味大扁和艾窩窩,問額涅什麼時候能回來。」
他站在窗前,瓢潑的大雨撞擊檐下的竹簾,飛散成細細的水霧,迎面而來。漸漸眉間攏起愁雲,一手捶在了窗台上,「再略等等吧,我接了你五叔的信兒,說她一切安好。今兒是第二十六天了,時候一到我就啟程,上京接她。」
瀾舟背著手,嘆了口氣,「依阿瑪瞧,能順順噹噹接回來嗎?」
能嗎?很懸。他慢慢搖頭,頓了頓說:「不管能不能,都得試試。你額涅肚子裡有小弟弟了,我不能讓她一個人留在京城,將來臨盆也孤伶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