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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她只有好言和他說話:「您這麼怨怪我,我吃罪不起。我見著哥哥,怎麼能不高興,可君是君臣是臣,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不能纏著哥哥,回頭哥哥又怪我不懂事兒。」她疲乏地喊了聲內承奉,讓他把帶進西海子的東西呈上來,「王爺知道哥哥愛文房,端硯、玉版紙、松煙墨、散卓筆,件件都是出於名家之手,好不容易才踅摸來的。王爺說南苑如今事忙,不能進京面聖,讓我代他向皇上問好。等懷寧災民的事都辦妥了,他再進宮來給皇上磕頭請安。」

    皇帝聽後才略緩和了神色,不過依舊問她:「南苑王待你好麼?」

    她說好,「他恭敬,也知道分寸,平時言行沒有半點逾越。」

    可能尋常人家所謂的好是夫妻和睦,但帝王家絕不僅限於此。他們更看重這些承受天恩的人是不是惕惕然,甚至給你遞東西的時候,態度是不是謙卑,是不是用雙手進獻。所以那些尚主的駙馬並不輕鬆,普通男人尚且能夠在家受用,但擱到駙馬身上,一個閃失冒犯了妻子,也許就是一場滔天大禍。

    皇帝其實一直關注她的婚後生活,的確也如她說的那樣,他們夫妻相處還算融洽,否則也弄不出孩子來。他只是有點難過,宇文良時是大鄴的心頭之患,婉婉現在真的對他動了qíng,將來事qíng就不好辦了。

    他負手沉吟:「你上回給朕寫的信上說,懷寧一線流民成災,你果真上那裡瞧去了?」

    婉婉道是,「懷寧縣令沙萬升私賣災糧是真事,這十萬石糧食運往哪裡,想必皇上也已經查明了。我是女流之輩,不應該妄議朝政,只有仰賴皇上聖明,保社稷,除jian佞,勿令親者痛仇者快。」

    皇帝極慢地點頭,「朕明白,小妹妹關心社稷,是朕之福。你先前說累了,又耽擱了這麼長時候,難為你。罷了,你先歇著去吧,毓德宮還替你留著呢。」

    一旦住進宮,就必須和外面斷了聯繫,這是萬萬不行的。她含笑道:「我說過的,毓德宮請哥哥分派給底下妃嬪,叫她們住得鬆快些兒。至於我,嫁出去的閨女,沒有再入宮的道理了,還是住長公主府的好。那新房子我還沒瞧過,正好去看看。」

    皇帝說也好,轉頭叫閻蓀朗,「從錦衣衛上調撥人手,好好護衛長公主府。要是出了任何紕漏,朕拉你們點天燈!」

    閻蓀朗喏喏道是,比手請殿下移步。婉婉心裡惶惶,料想名為護衛,大概實則軟禁。這哥哥,做得真夠絕的。

    她搭著余棲遐的手臂緩步走下台階,偏頭對閻蓀朗道:「勞煩少監,替我向太后告個罪,今兒我才到京城,實在沒心力進宮了,等明兒我再向她請安。」

    閻蓀朗呵腰道:「太后娘娘知道殿下有了喜,定然不在這上頭計較的。殿下先歇著,到底舟車勞頓,瞧您jīng神頭兒也不濟,或者等緩過勁兒來進宮也不遲。」

    她走在堤岸上,已然和上年的心境大不一樣。眯眼遠眺,這片苑囿又添了好幾處樓閣,都是為皇上修道用的。北邊民不聊生,皇上還有閒心建樓,倒真有晉惠帝「何不食ròu糜」的風範。

    她長長嘆了口氣:「這一路多虧了閻大人,下回見了萬歲爺,我再給你請賞。」

    閻蓀朗說不敢當,「這本是臣份內,再說王爺千叮嚀萬囑咐,就是瞧著王爺和臣的jiāoqíng,臣也一定順順噹噹把殿下送入京來。」

    婉婉想起良時,才略微感到溫暖。她垂手撫撫肚子,雖然孩子還小,除了叫她吐得昏天黑地,基本沒有任何存在感。但是她知道裡頭有個小人兒,因此心裡是寧靜的,總算不那麼孤單。

    所幸她的新宅子建得不遠,就在東帥府胡同那邊兒,前後四進,很富麗堂皇的院落。可惜太累,沒有駐足看,一經而過便進了二門。銅環和小酉已經在上房候著她了,給她鋪排好,伺候她躺下,方悄悄退出去。

    這一覺睡得深沉,以至於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對著日頭下白晃晃的院子愣了半天神,才想起自己已經回到北京了。頓時一片孤苦伶仃的làng頭洶湧地包裹住她,她定定坐著,眼淚打濕了胸前的衣襟。

    ☆、第55章 清光未減

    宮裡入冬有消寒圖,宮妃們消磨時間,一筆一划描繪,描上八十一天就立chūn了。婉婉要等一個月,她在案上畫梅,枝椏歧伸,枝頭描上六朵梅花,掛在牆頭天天填色,等這花畫滿了,良時也應該來了。

    在府里休息了兩天,其實很乏累,不想活動。但是太后必然知道她回京了,遲遲不進宮問安,怕太后心裡有怨言。終歸曾經記養在她名下,不管好賴是母女一場,她總不露面,叫人說起來自己失了禮數,回頭還要落人編排。

    她擱下筆,從屋裡走出來,小酉正端了鴿子湯來,喋喋說這隻鴿子多漂亮的毛色,脖子上一圈紫環,走路連蹦帶扭。婉婉聽得直皺眉頭,「你說得這麼周詳,還叫人吃嗎?」實在沒有胃口,讓她端走,命余棲遐準備轎子,打算進宮和皇太后請安。

    名為她的府邸,進出卻不自由,要想邁出大門,得過錦衣衛那一關。她前腳下台階,後腳千戶就迎了上來,向上一拱手道:「臣等奉命護衛殿下安全,殿下要往哪裡去,臣即刻召集人手,為殿下開道。」

    傘下的人一張冷漠的臉,清瘦,但看上去尊貴威嚴。她連瞧都不瞧他一眼,「大人是奉命護我周全,還是奉命監視我的行蹤?」

    那千戶微怔了下,身子又低下去幾分,「臣不敢,京城最近不太平,常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作亂,東廠及錦衣衛已經在抓緊緝拿了,但京中皇親的宅子仍舊要戍守。臣的職責是保護殿下,若有失當之處令殿下不滿,殿下可回稟聖上,臣甘願受罰。」

    這小小的千戶,脾氣倒不小,寥寥幾句,把她的話給堵住了。她打量他,刀眉鷹眼,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大概當值常在太陽下bào曬的緣故,皮膚黝黑,但飛魚服下隱藏著某種蓄勢待發的力量,就像豹子,隨時會竄出來,用尖利的牙齒咬穿你的皮ròu。

    「你叫什麼名字?」

    他沒有抬眼,仍舊恭敬地盯著自己的鞋面,「臣金石,聽殿下教訓。」

    她調開視線,輕吁了口氣,「我要入宮,替我準備吧。」

    她坐進轎子裡,內侍一聲清喝,綠呢轎穩而緩地開出了大門。挑簾往外看,京城有了入秋的跡象,雖然白天依舊炎熱,但偶爾的一聲鳥鳴,已經夾帶了秋天的荒涼。她收回手,放在膝頭上,恍惚想起那次去潭柘寺,和音樓一起坐馬車的qíng景。如今自己還在,她卻不知是否還活著,不過半年光景,物是人非,這輩子匆匆的,總有种放不下又抓不住的悽惶感覺。

    轎子顛dàng,東帥府胡同離東華門不遠,到了筒子河前停下,宮裡另有小抬輦來接應。銅環扶她下來,她抬了抬眼,看見一張燦爛的笑臉,曹chūn盎叫了聲殿下,「奴婢恭迎殿下回宮。」

    曹chūn盎是肖鐸的gān兒子,整天跟在他身後,gān爹長gān爹短的,因此出入毓德宮的次數很多,和她也很熟絡。離宮半年,乍然看見相熟的面孔,還是很高興的。婉婉笑了笑,「小chūn子,你又長高了。」

    曹chūn盎眉飛色舞,「奴婢的力氣全花在長個子上啦,您再晚幾個月回來,奴婢能長高一筷子!」邊說邊上來攙扶,小聲問,「殿下您在南苑好不好啊?您出降那麼久,奴婢可惦記您了。」

    太監就是嘴甜,婉婉說很好,問他好,又問他gān爹的近況,有沒有什麼消息傳回來。

    「東邊海上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了,別瞧談謹是個旱鴨子,打仗是把好手。朝廷里倒常有奏報,就是沒有我gān爹的近況,當初說好了我跟著伺候怹的,可怹老人家不讓。」他說著苦了臉,「打仗槍pào無眼,我gān爹那麼矯qíng的人,回頭沾上一點兒血沫子都要罵半天,會不會叫那些臭當兵的抬起來,扔進大海里啊?」

    婉婉聽得發笑,「你這麼編排他,仔細他回來打你。」

    曹chūn盎吐了吐舌頭,「我又不和外人說去,殿下跟前有什麼,奴婢信得過殿下。」

    這麼邊走邊說,很快到了慈寧宮前,宮門上的管事一見她,喲了一聲,趕緊打發人上裡頭回事。婉婉繞過影壁,看見太后站在南窗前,正隔著玻璃向外張望。她心頭一酸,快步進了正殿,站定了兩手加額行禮,被太后拽住了。

    「別,你是有身子的人,萬一窩著我的外孫可怎麼好!」

    到底在她跟前十來年,感qíng多少還是有些的。娘兩個都淚眼汪汪的,婉婉瞧太后,原本她有一頭烏黑的頭髮,現在兩鬢隱約有了霜意,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來歲。

    太后卻不查,高高興興說:「在南苑都好啊?太妃待你好不好?南苑王呢?他府里有妾有子,和你一條心麼?」

    婉婉說都很順遂,「婆婆疼愛我,丈夫也體貼入微。只是常想母后,前兒到了西海子,本想進宮來的,可我身子不成就,船到通州,又坐車進京來,晃得我骨頭都散架了,實在支持不住,所以沒能來瞧母后。」

    太后說知道,「女人有孕頭幾個月最難熬,有的孩子乖巧,不出么蛾子;有的孩子愛折騰,像你大哥哥,那時候叫我整宿整宿睡不好。」說罷痴痴打量她,「我的好孩子,難為你了,幾千里路往回趕,你這皇帝哥子想一出是一出,現如今誰也管他不住。」

    太后後來說起她和皇帝的過結,皇帝為了要立彤云為後,幾乎和她反目成仇。

    「彤雲是個什麼東西,奴才秧子,下等里的下等,這個德行怎麼配當皇后?咱們大鄴開國起,一朝一朝經歷了十六朝,有哪位皇后不是出身世家?就連先後,好歹也是太傅的閨女,這彤雲的爹是個箍桶的木匠出身,好嘛,皇上還想供這個走街串巷的泥腳杆子當丈人爹,真不怕人笑話!」太后說到焦急處,簡直恨出心頭血,「況且彤雲是肖鐸的對食兒,人家肖鐸出征在外,皇帝竟瞧上了他的女人,這事兒一出,天下譁然,寒了人心,大鄴還好得了麼?我不叫他遂心,他就怨上我了,這兩個月不來請安,也不搭理我。我這太后是他的眼中釘ròu中刺,要不是怕天下人戳他的脊梁骨,早就除我而後快了。」

    說完又抹淚,壓著聲兒說起榮王,「延年好好的,怎麼會突然bào斃,別當我不知道,還不是他指使人gān的!先帝一脈斷絕,皇帝就輪著他做了,他謀害自己的親侄兒,天也不饒他!」

    以往這些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聽太后說起的。兒子死了,孫子也沒了,她就剩一個空空的名分,還得接著讓現任皇帝供養她。她不敢和他叫板,鬧起來對她沒有半點益處,可現在似乎表面的母子關係都難以維持了,於是她想起了病逝的先帝,還有枉死的孫子。要是他們都在,她何至於落得這步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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