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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她把剩下的兩個推到他面前,「這是我親自釣上來的,天底下沒有第三個。來得好不如來得巧,賞你了,你吃吧。」
瀾舟是個怪孩子,他不喜歡吃這種東西,但聽說世上沒有第三個,悄悄看了她一眼,「額涅沒給阿瑪留?」
她搖搖頭,「你阿瑪還不讓我釣魚呢,說想吃什麼吩咐廚子。集市上買的哪有我自己釣的好吃!」她掰開一個,指指裡面的huáng兒,「看看,多壯!」
瀾舟知道蟹的jīng華在huáng兒上,他小心翼翼剔到她碟子裡,「兒子吃身子就成了,額涅吃這個。不過要仔細,這種東西xing寒,少吃為妙。」
小孩子家家,弄得老夫子似的,她也感嘆這孩子可憐,幾乎沒有童年,從懂事起都把他當大人,王府里的日子也像宮裡一樣不好過。
他吃螃蟹,吃得溫文爾雅,起先還有點怕,後來似乎吃出味道來了,笑著說:「下回額涅去的時候叫上兒子,到時候兒子釣螃蟹,額涅在邊上解網兜就行了。」
她那個擅釣螃蟹的獨特愛好被良時知道了,嬿婉湖裡本來蟹少,很難釣著,為了不掃她的興,從外面買了十簍子倒進湖裡,弄得夜裡月亮一升,湖邊上儘是沙沙鬧螃蟹的聲音。
唉,拋開那些不如意,其實她的生活真不錯。做人應該知足,她常想是不是太較真了,才把自己弄得那麼累?
她在一片yīn涼里坐了下來,裙片薄而纖巧,被風一chuī飄進了水裡,渾然不覺。釣螃蟹她有絕招,拿豬肝掛在繩上,因為太經吃了,通常不需要再換餌。她在湖上消磨時間,看著滿湖的花和葉,心裡很寧靜,暫時可以忘了那些不高興的事兒。
螃蟹很傻,不帶腦子,逮著吃的就不顧安危,大口啃咬。出了水放在桶口上,抖都抖不下來,得用力拽。婉婉剛拽下來一個,小酉一路小跑到了跟前,托著一封信往上呈敬:「老爺爺八成兒又想您啦。」
還是皇妹親啟,婉婉拆了信看,首先奉上詩一首,文采飛揚,毫無雕琢之感,是皇上最近煉丹的心得。接下來說自己多麼想念妹妹,妹妹離京千里之遙,不知現在身體好不好。過兩天就是母親的忌日了,往年兄妹兩個一同拜祭,今年只有哥哥一人,倍覺孤寂。要是妹妹願意,回京來小住一段時間,也好敘兄妹之誼。哥哥最近找到了第二chūn,猛不丁品出了愛qíng的滋味兒,以至於十分想立那人為後,又恐妹妹不高興,想聽聽妹妹的主意。再往下看,終於扭扭捏捏地寫明白了,那個令他如沐chūn風的人不是別人,是音樓原來的婢女,後來經太后指婚,嫁給了肖鐸的彤雲。
婉婉嚇出一身汗來,愣了半天,氣得把信擲進了水裡。
真是愈發荒唐了,她知道他有喜歡小媳婦的毛病,以前戀上音樓還好些,畢竟她空占個位分,就是用來殉葬的。現在又看上了彤雲,人家名義上是太監的家眷,肖鐸替他征戰琉球,他在後方挖人牆角,這名聲傳出去,那還得了?
她直勻氣兒,臉色都變了,小酉看看水裡的信,墨跡氤氳開,在桃花箋上漂浮起了烏雲。
「主子怎麼了?皇上又gān出格的事兒了?」
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這回,又喜歡上彤雲了。」
小酉吐吐舌頭,「給肖掌印當對食的彤雲?怹怎麼老愛搶肖掌印的女人呢,一回不夠還兩回?」忽然突發奇想,「其實皇上喜歡的是肖掌印吧?要不怎麼老和他對著gān呢,就想讓他注意怹。」
這一句把婉婉的眼淚bī了回去,笑著啐她:「滿嘴胡謅,讓他們聽見,看不拔了你的舌頭!」言罷嘆氣,「怎麼好呢,我這哥哥真叫人搓火兒。他要是安心當個閒散王爺,一輩子應當過得有滋有味兒的……我這裡為他著急上火,他那裡整天琢磨這個,還問我的意思,叫我說什麼好?」
結果螃蟹也不釣了,傷心地回到書房裡,研了墨給他回信,說自己也甚為想念皇兄,恭請皇兄萬福金安。要冊立彤雲做皇后,這事兒萬萬不能議。卑下之身,怎堪隆正位之儀。況且她有人家兒,不是外頭無主的女人,言官們死諫起來,會上太廟裡哭列祖列宗去的。皇兄且稍待,可以重新採選,挑出個詩禮人家的好姑娘冊封皇后。jīng神上有了默契,將來好和皇兄吟詩酬唱,豈不快哉?
書信送出去了,到底能不能勸住,暫時還不知道。她了解他的脾氣,一旦對什麼事上了心,今天辦不成,明天也得辦成。有時候她難免灰心,自己cao夠了心有什麼用,掌權的不問事,她就是把自己碾成粉,也救不了這泱泱天下。
好在良時和他不同,先不論那些兵馬,作為丈夫,他至少是一心一意的。
一個人對你是不是真的有qíng,可以感覺出來。外頭誘惑那麼多,她也使心眼兒。他官場上應酬不斷,秦淮河是什麼地方?鶯歌燕舞,紙醉金迷之地。那條蜿蜒的河流里,不知沉澱了多少胭脂水粉,華燈初上時畫舫四面張燈結彩,酒色亂人眼,那些急於從良的美人們可不管那許多,與人做外室,也好過迎來送往,出賣色相。她派了人暗中盯著他,人品好不好,風月場上見真章。結果番子的答覆沒有讓她失望,據說飲酒的時候確實有人陪著,不過那是點綴,無傷大雅。官員們幾倍huáng湯下肚,放làng形骸沒了人模樣,王爺替他們付了夜宿的錢,就自己回府來了。後面的事她知道,他回到她房裡,安安穩穩睡在她身旁。夜裡她渴了,他給她倒水。她蹬被子,他會替她蓋上。這樣周到的侍寢,比宮女子上夜可qiáng多了。
她一腦門子官司,決定上府門上等他。遠遠見一頂轎子從巷口過來,停下後長隨上去打簾,他下轎時面色不佳,一面怨怪轎子不穩,一面氣哼哼進了門。
他一發火,她就有點怕,覺得自己像瀾舟似的,還是十分畏懼他。挨在門邊上猶豫要不要迎上去,他忽然看見她了,眉眼頓轉溫和,疾步趕了過來。
「怎麼在這裡?」他抓住她的手,語氣里難掩驚喜。
她說:「我今兒不高興,想早點見到你。你也不高興嗎?」
他很坦然,「先前是的,現在已經忘了。」又問她為什麼不高興,她猶豫了下,最後說想吃豆gān和鴨舌湯。
他很慡快,摘下帽子扔給榮寶,向北指了指道:「火瓦巷什麼都有,你愛吃什麼,我帶你去。」
自上次懷寧之行後,她就沒有再出過府,太妃說外頭不安全,要出去得等良時在,結果他一直很忙,她只好自己跑到湖邊釣螃蟹,打發時間。今天可算湊巧了,他要帶她出去,叫她很高興。她歡喜的時候也是抿著唇笑,但那融融的溫qíng從眼角流淌出來,非常甜美好看。
南北的文化有差異,北京人習慣管窄長的街道叫胡同,南京人則習慣叫巷。火瓦巷不及北京的鮮花深處胡同好聽,但小吃卻是一絕。豆gān其實應該叫臭豆腐,奇怪味道那麼難聞,但是吃上去卻很香。還有鴨舌湯,小酉曾經買過一回,她嘗了,覺得這味道就是上輩子記憶里的味道,一吃終身不忘。
兩個人找個角落坐下,吃東西都是專心致志。因為天熱出了汗,他一手打扇子,默默在她背後扇風。她吃飽了,打了個嗝,一下飛紅了臉。很快他也打個嗝,對她笑笑,表示誰都一樣。
他們逛鬼市,可惜認識他的人太多,打眼一看她,立刻跪下磕頭。婉婉沒了微服私訪的勁兒,扯扯他的衣袖說回去吧,改天喬裝打扮了才好出來。
兩個人在夜色里緩行,他還惦記她的不痛快,追問究竟為什麼。婉婉斟酌了下,料著皇帝那份不加掩飾的念頭早晚要昭告天下,便同他提起彤雲來。
他也很驚訝,「彤雲到底是肖鐸的妻房,就算有名無實,好歹也是明媒正娶,這樣怕不好吧。」
她嘆了口氣,讓她怎麼說呢,誰叫她哥哥好那一口。
「你呢?先前不高興是為了什麼?」
他只說沒什麼,各藩的jiāo界處總會出點小問題,這些年來一直如此,讓她不必擔心,他能處置好。
「不過昨兒陪成都王喝酒,總有人在暗處盯著我,不知是什麼緣故。」走到廣藝街的時候他停下來,含笑望著她,「你猜猜那個探我行蹤的人究竟是誰?」
婉婉心頭驟跳,自然要裝糊塗,「一定是人家好心,怕你喝多了,預備回頭送你回來。」
「可是我知道他進了王府,和內承奉余棲遐說上了話。」
她見事跡敗露,不好再狡辯了,囁嚅著:「是我……我怕你喝多了。」
「怕我酒後亂xing?」他笑得意味深長,「我要是這樣的人,大婚後還用得著等兩個月嗎!那時候想了轍,這會兒……」他把手按在她小腹上,「我兒子已經在裡頭了。」
☆、第52章 飛蓋妨花
六月酷暑,七月流火。白天直剌剌的太陽bào曬,曬得人睜不開眼,等到入夜站在角樓上看,大火星逐漸向西遷移,眼看要落下去了,穿著白衣的皇帝喃喃:「天氣應該轉涼了……」
夜間的確感覺不到暑意了,背著手,仰著臉,一天星斗在眼前鋪開,鼻尖隨時能夠著天似的。邊上的崇茂捏了一把汗,角樓離地八/九丈,萬一失足掉下去,那腳踏八卦乾坤的禹步,也救不了這位主子爺。
他抖抖索索半伸著手,不敢把動作表現得太張揚,半縮在袖子裡,用哀告的聲口說:「萬歲爺,夜深了,您下來吧,仔細著涼。」
皇帝並不聽他的,腦袋向北一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燒禿嚕了,才蓋了半截的角樓,「朕的皇后,ròu身死在那兒了,她做了鬼也不願意離開朕,所以她住進彤雲的殼兒里了。」
這種事兒,誰也說不清楚。世上有鬼神嗎?信則有,不信則無,但皇帝是絕對深信不疑的。自從學道以來,他連乾清宮都不住了,因為乾清宮和承乾宮只隔一條東一長街。當初皇后發瘋時,老說死了的邵貴妃和榮王在裡頭鬧騰,他嘴裡訓斥,心裡怕得要死,所以搬到西海子修煉去了。後來皇后一把火把自己烤成了掛爐鴨子,彤雲口稱自己被附體,萬歲爺這回可遇見真的了,傷心之餘重入愛河,垂涎的軀殼配上了割捨不下的魂魄,還有什麼比這個更齊全的?可惜他興高采烈把打算告訴了長公主,長公主完全不支持,所以收到回信後萬歲爺鬱悶了好久。
「想當初婉婉是個多討人喜歡的孩子啊,現在嫁了人,怎麼六親不認了?一定是南苑王教壞了她,宇文良時教她和朕做對,專門掃朕的興,真可恨!」語氣里大有後悔把妹妹嫁到南苑去的意思。
他剛吃了藥不久,人還有點恍惚,站在牆頭上搖搖晃晃,把崇茂嚇得肝兒都碎了。
「奴婢知道主子想殿下了,有什麼呀,還愁殿下沒有回來的一天嗎。」他托著兩手眼含熱淚,「我的主子,您留神,這可不是玩兒的……下來吧,您再給殿下寫封信,把內qíng都告訴怹。怹不知道彤雲就是主子娘娘,當然不樂意您立個丫頭出身的做皇后了……您信上寫明白嘍,奴婢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到南苑去,殿下一瞧准有譜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