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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長保蝦著身子應了個是,一面嘀咕:「這位殿下也是的,已然嫁了咱們王爺,怎麼還處處向著紫禁城裡的活神仙。」

    他一哂,「你懂什麼,人家先是大鄴的長公主,後才是南苑王福晉。這泱泱二百餘年的基業,是老祖宗一輩一輩扛下來的,就算不瞧著那昏君,還得瞧著父輩。慕容高鞏畢竟不是李後主,他比李後主能折騰,要不然也不會這麼順順溜溜把長公主嫁進南苑來。」語畢一揮手,「別囉嗦了,辦你的差去吧!」

    婉婉那頭呢,已然沒了心力赴晚上的筵了,藉口託病,還是告了假。

    一個人心事重重歪在榻上,聽外面風聲瀟瀟,不多久又有雨聲淅瀝,起來推窗一看,天yīn沉沉的,像個倒扣的砂鍋,豆大的雨點砸在芭蕉葉上,噼啪直響。

    小酉進來問傳不傳膳,她中晌吃的粽子還囤在心窩裡呢,並不覺得餓。仍舊回榻上躺著,閉著眼問余大人那頭的番子出去沒有,小酉說是,「殿下放心吧,余大人自會有個jiāo代的。」躊躇了下又道,「萬一確有其事,殿下打算怎麼料理?」

    是啊,怎麼料理呢。她已經想了整整半天了,沒有想出個答案來。她只記得他曾經答應過她的,她很相信他,現在也不過是猜測,沒有確鑿的證據。只有不斷安慰自己,如果是真的,或許他只是需要兵馬護衛南苑。比如懷寧災民的泛濫,守不住要道,南苑真會被流民淹沒。現如今的藩王們,個個表面恭敬,背地裡都在打著算盤。真正謹遵朝廷政令的,恐怕就是傻子了……

    她也願意他能自保,當然是在人數尚可控制的qíng況下,如果超得太過,那就不得不讓她起疑,他有別的圖謀了。

    各藩地,其實就像一個個小朝廷,不過疆土有限,規模有限罷了。他要處理的事很多,因此也很忙,有時整天看不見人影,她習慣了把要說的話攢起來。可是今天的事,攢到後面沒了要說的yù/望,叫銅環早早點起香,挪到chuáng上躺著去了。

    他回來的時候夜已經很深,她背身而臥,聽見腳步聲到了chuáng前。然後他在她身旁躺下,習慣xing地從後面擁抱上來,像小碗外頭套上了個大碗,嚴絲合fèng的溫暖,仿佛身體遺失的一部分重新歸位,安心又滿足。

    她喜歡他這樣不體貼的打擾,讓她知道他回來了,一夜可得安睡。

    她微微動了動,他把手臂收得更緊,暗啞的嗓音帶著蠱惑的味道,「還在等我罷?」

    她嗯了聲,轉過來,「這麼晚,忙什麼去了?」

    他嘆了口氣,「朝廷查驗chūn蠶夏桑,少不得為欽差接風洗塵。酒桌上推杯換盞,比什麼都累……往後我要是晚了,別等我,自己先歇著。」

    他皺著眉頭,面有倦色,但是視線一刻都沒有停下。他在細細觀察,試圖從她的表qíng里分辨出哪怕一絲的不快來。其實她不知道,應付她的懷疑還是次要,新江口剛剛造好的福船和海滄船要糊弄過去,才是最最麻煩的。幸好肖鐸再也不會來了,一個對水師一竅不通的文官,只會抱著帳冊子核對火器和船隻數量。這裡添幾筆,那裡減幾筆,雖然能夠應付,但也著實廢了一番工夫。

    白天的事他得到消息,知道她已經派人查辦去了,就算可以滴水不漏地掩過去,還是對她的做法感到有些失望。他以為彼此那麼親密後,她能夠專心致志當她的小婦人,誰知她從來沒有放下。她這麼倔qiáng,倘或真的查出蛛絲馬跡來,是不是要和他一刀兩斷?

    他凝視她,這張臉刻在他的腦海里,到死也不會忘記。但是有時靠得太近,反倒模糊了。他抬起手觸了觸那粉腮,努力擠出個笑容來,「今天想我了麼?」

    婉婉點頭,和他靠得更近些,「你用力抱我,好不好?」

    又是這樣,心裡的話不肯說出來,他想化解卻無從下手,彼此打著啞謎,不停耍心眼子,實在可悲可恨。

    他照她說的,狠狠摟住她,摟得兩臂微痛,她不言不語,只是貼著他。他吻她的時候甚至有點蠻橫,因為自己也負著氣,怪她太敏感,一點不給人轉圜的餘地。他不知道怎樣才能使她放鬆戒備,他能做的都做了,還待如何呢?

    她在他身下啜泣,他沒有緩和下來,不敢怨她,只是帶著一點懲戒的味道愛她。她蒙蒙地看他,臉色酡紅,眼神又是無辜的。他蒙住她的眼睛,心裡亂得厲害。籌劃到今天,同他並肩作戰的大有人在。他停頓下來,他們勢必不斷勸諫,他為了兩全,腳下的路反倒比以前更難走了,這是尚主之前始料未及的。

    累到極致,全身放空,他仰在那裡喘氣,她艱難地探手過來,纖纖的手指替他揉壓太陽xué,輕聲問他:「良時,你又頭痛了?」

    上次他過於沉溺把她弄哭,就是拿頭痛來搪塞她的。她似乎已經記住了,只要這樣就說明他頭痛,不能怪他。

    他忽然心酸,把她摟進懷裡親吻她,「對不起,我莽撞了。」

    她笑了笑,「不用道歉,我知道你累。」

    他很久沒有說話,婉婉以為他睡著了,他卻突然說:「我手上有兵。」

    她吃了一驚,愕然看著他,他坐起來,垂頭喪氣說:「我有兵,每個郡縣都有。現如今局勢太混亂,那些藩王個個虎視眈眈,如果照著朝廷的說法辦事,說不準哪天睡夢裡就被人割了腦袋,我不得不防。」

    他這麼坦誠,她倒平靜下來,「只是為了自保,是嗎?」

    他點頭,「只是為了自保,必要的時候可以勤王。」

    她鬆了口氣,晏晏笑起來,「這就好,你越xing兒同我說了,我就不用瞎猜疑了。」

    她偎過去,柔軟的身體像上好的緞子,密密纏繞住他。他心虛又愧疚,即便一切暫停,圖謀依然存在。這樣一次又一次欺瞞她,不知道將來她得知真相後,會是怎樣一番可怕的景象。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打賞,鞠躬~

    ☆、第51章 高城望斷

    余棲遐那裡半個月後有了回應。

    那時婉婉正蹲在籠子前餵她的松鼠,銅環進來通傳,說余大人到了。她站起身擦了擦手,穿過落地罩到了前殿。

    余棲遐上前揖手,「殿下那日命臣查辦徐州等地的兵力,派出去的番子昨兒夜裡回來了,臣趕早進來稟告殿下。各郡縣除了衙門配備的人力,戍守的守軍上,鈞超過朝廷限制的數量。據番子統計,大約每處一千人左右,按南苑封地二十六縣算,至多兩萬六千人。」

    她繞室沉吟,「兩萬六千人……加上你上回探得金陵的衛軍、邊兵及水師,林林總總揉到一起,大約五萬人,是麼?」

    余棲遐道是,「五萬人馬,只多不少。」

    「五萬人,能gān什麼?」她蹙著眉頭攥起了拳,「南苑地廣,把人集中在一處,倒甚為可觀,但若是分散,似乎不足為懼。我眼下慶幸的是那些人不過步軍、騎軍,陸地悍將不怕,怕的是那五萬人運作水師。新江口停著那麼多的戰船,萬一水上失控,直下天津,京城就可危了。」

    余棲遐微微抬起眼來,聽她分析用兵和戰線,那樣頭頭是道,竟不像個閨閣里的公主。

    不過到底有私心,前一刻還未雨綢繆,後一刻又鬆懈下來,落寞地靠著螺鈿櫃道:「他上回和我說了,我知道他也是為了自保。南苑還有個我,會私下探查他手上的人馬。其他七王那裡呢,誰擔保他們沒有一兵一卒?」

    余棲遐道是,「殿下暫且不必憂慮,我大鄴兩百萬雄兵,藩王就算手握五萬,不過滄海一粟,無需介懷。只是臣怕……」

    她見他猶豫,讓他但說無妨。他掖著袖子又道:「祁人兵士有個習慣,閒時務農,看來和常人無異,一旦戰起,便可八方聚攏,披掛上陣。所以王爺究竟有多少兵力,根本說不清楚。」

    她怔住了,忡忡道:「你的意思是,咱們查他,全是做無用功麼?」

    余棲遐露出了個無奈的表qíng,「確實如此。但殿下也不必往壞處想,沒準兒王爺手上確實只有這麼多人,也未可知。臣還是要勸殿下一句,朝廷里有皇上呢,戰也好,和也好,都是男人的事,殿下只要保重自己。這兩頭,一頭是您的皇兄,一頭是您的駙馬,將來無論如何,您總是安然無虞的。」

    她聽了一笑,嘴角的弧度扭曲,可能並不應該稱之為笑。

    「安然無恙……內承奉,你當真這麼覺得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論哪頭招損,對我來說都是滅頂之災。我最希望的還是維持現狀,現在這樣兒多好,我想和王爺好好過日子,還想要個孩子。我以前總是覺得寂寞,身邊才剛熱鬧些,不願意這麼快就走到頭了。」

    銅環在一旁笑著解圍,「殿下真是的,越說越唬人了。您前兒還和我說的,容得下他手握五萬兵馬,如今這數兒和您預想的差不離,怎麼又愁起來了?」轉頭嗔怪余棲遐,「余大人也是的,別把殿下往那上頭引,沒影的事兒,叫你三言兩語的,把人嚇出病來。今兒閒在,余大人陪殿下殺兩盤吧,我叫人搬棋桌來,坐在檻窗底下,那裡有風。」

    余棲遐聽了忙道好,「是臣莽撞,在殿下跟前說這些。」

    婉婉卻搖頭,「人都說糊塗是好事兒,糊塗人有糊塗福麼,我倒不這麼看。我寧願時時刻刻明白著,事到臨頭不至於慌張。」她笑了笑,「帝王家就是這樣,倒驢不倒架子。有個詞兒叫從容赴死,死也得死得有風度,有風骨,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訓誡。」

    屋裡的人聽著,其實都有種說不上來的味道。她把江山社稷看得很重,皇上的治世卻帶著玩世不恭。有時候銅環也勸她,結果她的話讓她啞口無言,「慕容家這輩兒里,就剩咱們這一支了,哥哥的江山守不住,怎麼傳給底下孩子?我不是為他,我是為慕容。我的兒子將來要與那些皇子們為臣,我呢,自然也要與哥哥為臣。」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信仰,信仰得太久變成執念,她的憂國憂民在到過懷寧之後更甚了。大鄴成了這樣,和開國時的盛世相去甚遠。子孫留不住祖宗基業,將來下去了怎麼有臉認門兒!

    圍棋不想下,棋盤也不用擺了。她說今兒沒興致,「我看池子裡的荷花開了好些,去那兒賞荷。」

    余棲遐躬身告退,她到鏡子前拆了頭,拿一支金雀釵綰了頭髮,獨自往湖邊上去了。

    將近六月,天氣一日一日熱起來,太陽當頭的時候已經沒法兒出門了。這是她來江南後的頭一個夏天,南方的氣候果然比北方來得分明。還好湖上有長廊,廊子頂上鋪稻糙,她挑著一根釣竿兒打算找地方下餌,感覺有風竄進裙底,湖上涼風習習,是個消暑的好去處。

    她和那些「怯輕寒,莫憑欄」的女孩子不同,別人打鞦韆、斗糙的時候,她寧願釣魚釣螃蟹。她身子骨很健朗,試過兩次不畏寒,所以湖鮮煮好後,蘸著醬料也敢吃。上回她吃蟹,被瀾舟看見了,大驚小怪地噯了聲,「這東西多髒」!她怨懟地瞪著他,心說這孩子不會說話,她都好幾個進了肚子,他說髒,分明是不給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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