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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推窗看,他從樓下上來,朱紅的曳撒隨他的步伐開闔,他走得端穩,一步一步,恍如丹陛登頂。她想起乾清宮前的大哥哥,曾經也是風華絕代,可惜後來玉碎,現如今魂魄也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她起身到門上迎他,他給她送衣裳來,端端正正疊好了,兩手平托,姿勢莊重。見了她,璨然一笑,一點也不覺得難堪。

    她伸手接過來,不大好意思,「多謝你。」回身進屋,他自然也跟了進來。

    「我已經著人準備晚膳了,燃眉之急暫解,咱們小酌一杯吧。」

    婉婉本想說自己不會飲酒,又怕掃了他的興,便點頭說好。他含笑看她,美人眄睞,一顧一盼俱是風qíng。她先前開窗,窗屜子後面露出半個身子來,簡直像一副工筆仕女畫。

    桌上散落了一些文房,她回去慢慢整理,手探得長了,袖下露出一截皓腕來。他上去幫忙,瞧准了時機,長長嘆了口氣。

    她抬起眼問怎麼了,「又出事兒了?」

    他支支吾吾地,「白天不是把衣裳晾在房裡了嗎,滴下來的水淋濕了褥子,今晚上不能睡了。」

    婉婉目瞪口呆,「難不成你把衣裳晾在chuáng架子上了?」

    他又不傻,怎麼能gān那麼出格的事兒!不過靈機一動,端了盆水潑在chuáng上,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為了她的衣裳連住處都沒了,她好意思不收留他嗎?其實也不是想gān什麼,就是想做給人瞧罷了。之前在長公主府分房睡,除了她身邊的人沒人知道,現在在外頭,眾目睽睽之下依舊這樣,那些戈什哈固然不敢明目張胆譏笑,漱泉的嘴卻已經咧到耳朵根了。照他的話說,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毛病全改了,這回的本兒下得夠大。他覺得也是。不過給她洗衣裳洗腳,這些都不算什麼,要緊的是得同房,即便各睡各的也成,至少讓他掙回點面子。

    他說:「屋裡沒處晾曬,況且常有人來回事,怕他們看見,只好放在帳子裡了。」

    婉婉雖覺得他有點缺心眼兒,但仍舊十分過意不去,「真不好意思的,帶累你了。怎麼辦呢,叫他們給換一chuáng褥子吧,明兒曬曬就好了。」

    「我問了,說沒有多餘的褥子替換,全拿去給災民了。」

    「那和二爺睡吧,哥兒倆熱鬧。」

    他哀怨地望著她,「我已經成親了,哪有和媳婦分房,和哥哥一頭睡的!叫人知道了,會傳閒話的。」

    婉婉咽了口唾沫,終於明白他的意思了。她摸摸自己的耳朵,耳垂滾燙,掙扎一番後放棄了,「你想留下就直說吧,沒關係,應當應分的。這種事兒還得你拐彎抹角提點我,是我的不周,叫你見笑了。」

    她這麼痛快,他反而一驚,頓時訕訕的,「我沒有旁的意思……」

    驛丞帶人送酒菜上來,站在門外叫了聲回事,兩個人方回過神來。嘴裡讓進來,同時伸手歸置泥金紙,兩下里一觸碰,都澀澀然別開了臉。

    出門在外,多有不便,橫豎早晚有這一道的,婉婉倒也不計較。只是面對面的時候很尷尬,那些菜品也味如嚼蠟。

    他給她斟了酒,杯子很小,一杯至多一口。知道她酒量欠佳,自己gān了一杯,請她隨意。

    「我不是催促你,你千萬別誤會。」他看了看屋子四周道,「這也不是個好地方,沒的……委屈了你。我今晚上只借住一夜,明兒……」

    「明兒也住這裡。」她端起杯子微微抿了一口,不知是個什麼酒,入口一陣辣,辣過了倒好了,回味居然是微甜的。她擱下杯子喟嘆:「我這個福晉不稱職,你心裡八成怨過我吧?」

    他說從來沒有,「使人有乍jiāo之歡,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前者容易辦到,我正使盡渾身解數達成後者。」

    她笑了笑,「多謝王爺體恤。」牽起袖子給他布菜,見他只管喝酒,輕聲道,「吃點菜墊一墊,仔細傷了胃。」

    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腕子,「婉婉……」

    他掌心的溫度驚人,她遲疑了一下,把手覆在他手背上。

    ☆、第47章 露濃花瘦

    臥房裡只有一張chuáng,兩個人終究要睡在一起。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大婚第二天,他們曾經同chuáng共枕過,卻因為他意圖親吻她,氣得她連夜返回了長公主府。那次的事到現在也沒隔多久,可是回想起來就覺得很好笑,親了又怎麼樣呢?夫妻間的相處,這是最基本的。她是個孤高的人,也不完全因為身份的緣故,習慣和人保持距離。那時候沒想到自己能和一個男人靠得這麼近,他吻過她,就像在心上蓋了個戳,她的人生已經定格了,註定要和他糾纏不清。

    「我的毓德宮裡,有一棵西府海棠,每年開花的時候掛一根紅綢,我母親說,這樣可以祈求月老給我一段好姻緣。後來母親死了,我每每走過那棵樹下,都要屏息凝神,想一想我將來的駙馬是什麼模樣……高高的個子,很年輕。」她靠著他胸前潔白的中衣說,頓下來,抬頭審視他,「和你不一樣。我以為應該和我差不多年紀,少年夫妻,就像朋友,一起長大,感qíng可以更深一些。」

    他有點不滿,「你是變著方兒說我老?」

    「其實也沒有,不過兒子生得早些兒。你們祁人十三歲就得有通房,這毛病真壞!瀾舟要學你,我算算……你三十二就該當祖父啦。」她輕輕笑,「到時候可以蓄鬍子,那麼老長的……我給你修剪,修得像五爺一樣。」

    她到底年少,有時候頗稚氣。他眼前浮起一個畫面來,清晨坐在滴水下,胸前圍個圍子,半仰著頭等她舉剪子過來,左一刀右一刀……怎麼像花匠修剪花糙似的!

    「老五那鬍子不好看,出城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羊倌,和他的一模一樣。」他嘴裡說著,一手在她背上輕撫。她只穿寢衣,靈巧的肩胛,像兩面香扇。他閉起眼睛,努力不去看她,然而她身上幽幽的荼蕪卻擋也擋不住,在他鼻尖縈繞。

    他嘆息:「你都嫌我老了,留了鬍子更老態。等我五十歲吧,那時候你也四十出頭了,咱們依舊很相配。」

    「我四十二歲的時候,不知道成什麼樣了。ròu皮兒鬆了,長了褶子,眼睛也往下耷拉……我不想老,永遠年輕多好!」她惆悵起來,真的感受到美人遲暮的無奈。

    他的手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她腰上,在那方寸之地徘徊兜轉,「傻話,世上的人,哪個不會老?別怕,有我陪著你呢……」

    她的嗓音飄忽,並沒有接他的話茬,自言自語著:「你對一個人有qíng,這個人應當很幸運。你對一個人無qíng,那這個人的下場一定很悽慘……沙縣令的夫人,據說死了。」

    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下,「你從哪裡聽來的?」

    她說:「白天在災民堆兒里走動,偶然聽見的。從驛站回去就吊死了,是不是你的手筆?」

    他睜開眼,牽了一下唇角,「怎見得是我?她男人犯了事,問罪殺頭都有了,她自覺沒了生路,殉節也未可知。」抬手在她頰上捏了一下,「我在你眼裡就那麼壞麼?但凡死了人,必定和我相gān?你說相信我,不過嘴上敷衍,我都知道。」

    婉婉噎了一下,當時頭一件想到的,的確是沙夫人遭了他的黑手。現在再一盤算,這個懷疑來得沒道理,不能因為人家示了一回好,就把人殺了吧!

    她縮縮脖兒道歉,「我失言了。」

    他微笑,和她靠得更緊密一些,「不過你的話沒說錯,我愛誰,就對誰掏心挖肺。不管外頭怎麼折騰,在你跟前只是尋常丈夫。」

    他氣息融融地,心頭火熱,不知花了多大的力道才克制住自己。一個被窩裡躺著,全拿來閒聊,實在可惜了的,但又不敢莽撞,頭一次應當找個美麗的地方,要有花有月,絕不是在這簡陋的驛站里。

    只是難耐,連吻她都不敢,怕一點火星子就把人點燃了。她似乎根本不懂他的痛苦,至多有些害羞罷了,僵直躺著不太舒服,一條腿往前一伸,嵌進了他心窩裡。

    他震動了下,蹙起濃眉,「別亂動,仔細出事了。」

    她被他夾住了,不好動彈,覷了他一眼,他鬢角有汗,表qíng不耐。她識相地歸置好手腳,後來就不說話了,只聽見他的氣息在她頭頂咻咻,她慢慢睡著了,他也追進了她夢裡。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認識,會隨時間推移不斷加深,他在她心裡,慢慢變成一個神通廣大的角色,即便懷寧的糧倉被碩鼠運完了,他在很短的時間內也可以重新使之運轉起來。老百姓吃了兩頓飽飯,民心也逐漸安定了,見他經過跪地磕頭,「王爺,您是活菩薩」……百姓只認那個讓他們不挨餓的人。

    他把一切布置好,就帶她返回南京,來的時候走陸路,回去改走了水路。

    一葉輕舟在山水間搖曳,婉婉有時候去找他,他點著一爐香,閒適地坐在窗下看書。見了她招招手,她在他對面跽坐下來,他把香案挪開,然後拍拍身側的位置,請她坐過去,以便耳鬢廝磨。

    婉婉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漂泊無主,哥哥雖然親厚,但他們有他們要忙碌的事,她想見他們,不是隨時能見著。比如大哥哥得病那陣子,太后不許後宮女眷去探望他,所以直到他駕崩,她也沒趕上見他最後一面。

    婚後才知道,這世上只有丈夫會圍著你轉。她慣常寂寞,現在有了他,似乎日子逐漸變得有滋有味起來了。

    她跟他回了藩王府,以後那座長公主府大概就得空關著了。馬車進了坊院,隱約聽見吵嚷聲,打簾看,家裡大大小小都在門前候著呢。瀾舟和瀾亭上來打千兒,「阿瑪和額涅一路辛苦。」

    他攙她下車,瀾舟很快扶住了另一隻胳膊,揚著燦爛的笑臉道:「額涅上懷寧,兒子是其後才得著消息的,要是早說,兒子一定隨侍,伺候額涅左右。」

    良時對他的殷勤感到彆扭,「看來你的課業還不夠繁重啊。」

    瀾舟臉上黯淡下來,婉婉覺得他阿瑪不近人qíng,忙安撫道:「就是怕打攪你,才不讓告訴你的。那頭鬧饑荒呢,人又多,又不gān淨,你到了那裡怕不好。」

    他才有了笑模樣,「兒子知道額涅為兒子著想……先前聽說災糧全被人侵吞了?那個沒王法的,真坑苦了百姓!」一面扶她進門,一面道,「額涅,兒子已經讀到《禮記儒行》了。溫良者,仁之本也;敬慎者,仁之地也……回頭我背給額涅聽。」

    良時面色不霽,這是什麼兒子?他一出現就占據婉婉的全部視線,自己竟又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了。只是目前不好發作,看著那小子額涅長額涅短的,和他這個阿瑪除了那一聲請安,就再也沒有任何jiāo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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