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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他不言聲,白潔纖長的手指篤篤叩擊桌面,不緊不慢地,每一下起伏都是畫卷。沙夫人想起沙縣令那雙手,粗壯的十指,不知輕重,蠻橫冒失。果然人和人是不能相比的,這樣一雙撫琴的手流淌過你的身體,是種什麼樣的滋味兒?單單設想,就已經蘇倒了半邊。
「爺……」她溫存地喚了一聲,蹭步上來,「沙萬升這人是個老實頭兒,真不會那些彎彎繞。他是實心實意侍奉您吶,我的主子……」說話兒已經到了跟前,揉搓著衣角,眼波yù滴,「就拿上回楚王拉攏他的那件事兒來說……」
他睨眼看著她,她身上的脂粉香橫掃過來,簡直有些嗆人。她話說半句,他對楚王那裡的動向感興趣,所以忍住了把她撣開的衝動,靜待下文。果真如預料的那樣,她棲身上來,一雙塗著紅蔻丹的手攀在他胸前,原先的哀戚已經不見了,只余滿面chūn/色,細聲道:「爺是藩王,又兼著駙馬……長公主就是個山珍海味,也有膩味的一天……我呢,不圖什麼,只稀圖您的人……沙萬升對您盡忠,我也對您盡忠。您吃慣了海參魚肚,清粥小菜的,也給您換換胃口……」
結果砰地一聲,還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人就彈了出去,腰子撞在櫃角上,疼得她幾乎背過氣去。
他站起身拂了拂被她觸過的地方,沉聲叫達chūn,外面的人立刻進來,垂手聽示下。
他抬了抬下巴,「弄出去,別髒了爺的地方。」
達chūn道是,抬眼覷他神qíng,他微頷首,他會意了,一手壓刀,一手把人拽出了臥房。
美人計,投懷送抱保全男人,真豁得出去。他負手邁出門檻,對恕存道:「嚴刑拷問,務必把糧食的下落問出來。不過也得做最壞的打算,追回來怕是希望渺茫了,再想法子重新征糧吧。另外,請二爺寫道摺子打發人送進京,就說懷寧縣令沙萬升貪贓枉法,侵吞災糧,查明屬實,已然正法。臣暫令市舶司提舉宇文漱泉協理懷寧,請皇上恩准。」
分派完了,自覺可以歇一歇,方負手往東邊去。
長公主門外,余棲遐釘子似的站立著,他派來戍守的人被支開了,問了緣故,據說是殿下的令兒,讓他們下去歇息了。
他點了點頭,「余大人一路也辛苦,夜裡就別守著了。這驛站內外都有人把守,安全得很,你也歇著去吧。」
余棲遐領命,揖手退下了,他轉身在門上輕叩,屋裡人並不來開門,只問:「王爺忙完了?」
他說是,「該處置的都處置妥當了。」
她嗯了聲,「想必累壞了,早早兒歇著去吧。」
他聽出不悅的味道,心頭打了個頓兒,「你先開門,我有話和你說。」
婉婉躺在chuáng上,滿心煩躁,「今日天色已晚,不便招待,王爺請回吧。」
他站在門前,對著那些縱橫jiāo錯的欞子,知道她置氣,這時候回去,誤會豈不是越鬧越大了嗎。他只得再拍門,壓下嗓子說:「我是來侍寢的,快開門吧,別鬧得人盡皆知。」
她又氣又惱,高聲說:「侍你個蓬頭鬼,哪個要你侍寢!別聒噪了,趕緊回去吧,我今兒不想見你。」
婉婉和他慪氣,也和自己慪氣。到底有什麼樣的秘聞,非把人打發出來,要和那個沙夫人單獨相處?不論男女,不知自省真是不好。她還在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胡來,要是錯眼不見,天知道會怎麼樣!
他知道事態嚴重,堅決不離開,扒著門框說:「你不開門,我自己進來了?到時候撬壞了門閂,你正好住到我屋裡去。」
她聽見匕首出鞘的聲音,知道糊弄不過去了,恨他無賴樣兒,又沒辦法,只得氣鼓鼓過去開了門。
「gān什麼?」她堵在門上,可看見他帶笑的眼睛,火氣隱約消了一大半。
「沒什麼,忙完了手上的事兒,來瞧瞧你好不好。晚飯還用得慣嗎?有沒有要漿洗的衣裳?我原說了,不叫你來的,這地方不比南京……」他硬擠進來,然而話沒說完,她就把一堆衣裳抱起來,扔進了他懷裡。
「身上儘是灰,我都換了,麻煩王爺了。」她趾高氣揚地,正眼也不瞧他一眼。
他陪著笑臉,「怎麼了?才剛還好好的……」想起來,大概沙夫人的造訪讓她誤會了,醋罈子一旦打翻,酸氣瀰漫千里。
可是他卻那麼高興,如果她置若罔聞,那才是最叫人絕望的。他寧願她和他大鬧,鬧了就是在乎,就是真正上心了。倘或她一點不拿你當回事,為什麼要對你的行動那麼在意!
他放下衣裳,過來哄她,「我來和你jiāo代剛才的事兒,沙萬升的夫人來驛站了,你知不知道?」
她坐在燈下,別開了臉,「我在院子裡瞧見了,人家必然有要緊的事,才來拜會你的。如何?相談甚歡罷?」
他從那假裝不在意的語氣里窺出了隱藏的怒氣,含著笑,微微呵下腰說:「她來替沙縣令求qíng,說是huáng梅雨季禍害的,上萬石糧食全霉了,拿來餵牲口,連牲口都不吃。」
她聽後一笑,「你信她的話麼?」
他說不信,「就算全霉了,也應當有屍骸,咱們去查驗一遍就知道事qíng真假。」頓下來,字斟句酌著,「沙夫人見求qíng不成,yù自薦枕席……我怕你誤會,叫人把她叉出去了,自己好脫身來見你。」
她曾猜測這女人深夜造訪是所為何事,果真和她想的一樣!婉婉抿著唇不說話,想起什麼色/誘,就覺得噁心下作。他貴為藩王,大概這種事經歷得不少,就算最終沒同人家怎麼樣,她也滿心的不痛快。
他見她臉色不豫,有點著急,忙扶著她的肩解釋:「我有你,哪裡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你要是當我這麼沒挑揀,也是小瞧了我了。」
她沉默了半晌才開口,「你為什麼要把跟前的人都打發出去?究竟多私密的話,不能叫別人聽見?你要是懂得避嫌,就不會做這種事,可見蒼蠅不叮沒fèng的蛋,這話說得很在理。」
他愣了愣,怎麼自己就成有fèng的蛋了?當一個人要求你摒退左右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願意聽一聽究竟有什麼內qíng。可是她不滿了,認為他頂風作案,有不忠的傾向……他不敢和她說實話,只有迂迴辯解:「楚王曾經拉攏沙縣令,她是來投誠的。」
「你身邊的人不都是親信麼,為什麼要避開他們?」她背過身去,嘀嘀咕咕說,「年輕女人,大夜裡提這種要求,你就應當想到她的用意。幸虧你是個爺們兒,要是個姑娘,你也這樣來著?」
他愁眉苦臉看著她,「我……錯了。」
她仍舊沉著嘴角,「她碰你了?」
他立刻賴了個gān淨,「沒有,我怎麼能容她靠近我!」
「那就是言語上調戲你了,要不然你做什麼把人叉出去?好好的說著話,犯得上動手麼?」
她的反應太快,邏輯也太qiáng,簡直讓他無從狡賴。他愕著兩眼看她,活到這麼大,頭一回感到驚恐,比幼時面對阿瑪的訓斥還要緊張。她小小的人兒,分明柔弱無依,卻拿住了他的七寸。他感到無可轉圜,將來必定是個妻奴,但是沒有悲哀,只有歡喜,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欠收拾吧。
她見他啞口無言,一臉的鄙夷,大袖一揮,筆直地指著門外,「王爺請吧,以後還請珍重自己,別鬧出什麼難聽的傳聞來,折了我的臉面。」
他張了張嘴,想求qíng,又怕火上澆油。抱起衣裳蹉著步子,臨走看了她一眼,結果她根本不為所動,他束手無策,只得嘆著氣出去了。
次日晨曦微露,漱泉來回夜審的結果,進院子問人在哪裡,達chūn向井台方向努了努嘴。漱泉原以為他在洗漱,沒曾想他正攏著盆漿洗衣裳。他頓時bào躁起來:「跟前伺候的人呢?狗息子們,一個個偷jian耍滑,竟叫主子自己洗衣裳,還有王法沒有!」
「二哥!」他大呼小叫,良時尷尬不已,「不過洗一回衣裳,有什麼了不得的!」
漱泉的視線定格在水下猩紅的一片緞子上,再看這曳撒的花紋,瞠目結舌後壓著肚子笑起來,「此qíng此景……老五沒眼福……」
良時面紅耳赤,「你給我閉嘴!大早上的趕回來,就是為了瞧我笑話?」
漱泉笑得岔氣,一個勁兒嗟嘆:「夫綱不振啊!夫綱不振……」
他連砸衣裳的勇氣都沒有,掬了一捧水朝他潑過去,「有事兒說事兒!」
漱泉靈活地避開了,勻了半天氣,才坐在井圈上說:「姓沙的jiāo代了,他和柳州的一個糧販子勾結,把谷稻全賣給他了。不單口糧,還有漕鹽,私下往來已經有五六年,辦成的買賣少說有一二十宗,銀錢進項也有幾十萬兩。」
他搓著衣裳沉吟 :「柳州府屬貴州司,鎮安王的封地……好啊,我南苑的稻米,養活了他王鼎的人馬,這個吃裡爬外的沙萬升,合該凌遲處死!為今之計,是從鳳陽大倉調存糧過來,那麼多人都指著吃飯呢,拖不得,時候再長,又得預備排子車裝人了。二哥你受點兒累,先從周邊鄉縣調撥一些,應付過了這幾天再說。老六那裡飛鴿傳書八成接到了,他見了我手諭,自然知道該怎麼辦。」
漱泉說好,「那個糧販子怎麼料理?不能這麼便宜了他。」
他把洗好的撈起來擰gān,放在一旁的盆兒里,見漱泉盯著衣裳看,拉著臉道:「背過身去,這是你這當哥子的該瞧的嗎?」
漱泉忍著笑調開了視線:「老三啊老三,你是咱們宇文家的榜樣,都說老爺子會疼人,也沒個像你這樣兒的。看來往後手爐是用不上了,一塊搓衣板,什麼都全了。」
他嘖地一聲,「你是存心給我上眼藥呢?我樂意,你管得著嗎!」他特意起個大早洗衣裳,沒想到還是叫老二撞了個正著,真倒霉催的!
漱泉笑夠了,怕他惱羞成怒,忙擺手,「罷,就到這兒,咱們接著說糧販子。」
「拿住他,務必把糧追回來。查明他和王鼎有沒有牽扯,要有……」他咬著唇計較了下,「半道上一把火燒了就成。」
漱泉詫異,「為什麼?」
他氣定神閒打上一桶水,嘩嘩地全澆進了盆里,自顧自道:「我好具本參奏,到時候鎮安王難辭其咎。」
漱泉長長哦了聲,原來是苦ròu計,把朝廷的視線從南苑引開,貴州司分擔一點兒,也好讓南苑喘口氣。
老二領命承辦去了,他的衣裳也洗完了。曳撒還好晾曬,中衣和褻衣就不能夠了。
說起褻衣……他現在想起來心頭還亂跳。這位殿下,說她jīng明很jīng明,說她糊塗也很糊塗。她一向是這個習慣,換下來的衣裳胡亂堆在一起,自有底下人替她料理。昨晚上大概是氣壞了,忘了把小衣挑出來,他抱回臥房一看,腿顫身搖險些站不住。雖然她的人不在身旁,但是貼身的衣物在啊,這一晚上輾轉難眠,堪稱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