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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他俯臉看她,離得很近,眼裡柔qíng如cháo漲,「你答應我。」

    迫不及待地捆綁,也是因為心裡沒底。婉婉望著他,慢慢笑起來,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於是這趟懷寧之行不像查驗災qíng,一路風和日麗,行進又慢,更像遊玩踏chūn。

    婉婉平時看著端穩,終究玩xing大,半路下來放了一隻風箏,風箏在天上飛,線繩牽進窗里,她就那麼倚著車圍子放風箏。眼看要掉了,適時拽上幾下,從寧國府放到了懷寧。

    如果說一路上別具江南詩qíng,那麼抵達懷寧後,qíng形就大不一樣了。懷寧人口原本並不多,災民大批遷徙,一夜之間陡然增加了一倍,那小小的縣城幾乎有些不堪重負。外面的戈什哈不斷有新消息回稟上來,婉婉的風箏也斷了線,她伏在窗口看,看到的是哀鴻遍野。

    她長在京城,京城的熱鬧祥和,這裡全沒有。城牆老舊,牆皮斑駁,露出青灰的磚,牆內是無處不在的流民,大人拖著孩子,填塞滿了每一個角落。據說現在是因為天暖和了,死傷也有減少,上年一場大雪,路邊上全是倒臥。老二漱泉說起這個滿面愁容。

    「拿手扒拉扒拉雪,底下就埋著人。翻出來的時候屍首都硬了,拿排子車拉,橫七豎八的,每天少則十車八車,多起來一二十的都有。那個慘況,你們是沒瞧見,白髮人送黑髮人,小孩兒追著排車跑,整個城裡全是哭聲,大夜間走一圈,像進了酆都似的,真瘮人吶!眼下可算好些了,天兒熱了,用不著燒炭,被褥也夠了,愁就愁在後頭。萬一發起瘟病,這麼多的人,死起來不是一個兩個,是一大片。我已經打發人到處灑生石灰了,金銀花煎完了當水喝,好歹去去燥吧,頂不頂用也難說。」

    婉婉細嗅,空氣里總有股臭味,像她在上駟院聞見的一樣。她扯了扯良時的衣袖,「味兒怎麼那麼大?」

    他垂眼看她,無可奈何,「人太多了,吃喝拉撒全在一處,能不臭麼!這樣下去不成事了,我琢磨著把山腳的荒地開墾起來,以前是用來分割湘楚和南苑地界的,如今也顧不上了。這麼多張嘴要喂,單靠蘇杭供給,江南百姓也有苦衷。我是想,讓災民自己養活自己,種穀子種玉米,到了秋天也好吃上一頓飽飯。靠人接濟不能一輩子,倘或自給自足,從此在懷寧安身立命,也未為不可。」

    婉婉長長嘆了口氣,放眼望,一片慘白黯淡。破衣爛衫堆兒里的孩子驚恐,瞠著兩眼,滿面塵土。她想起瀾舟來,他和他們差不多的年紀,他錦衣華服,他們卻láng狽襤褸。

    「瞧瞧袋子裡,還有多少gān糧。」她轉頭對余棲遐道,「拿出來分一分吧,孩子怪可憐的。」

    話音才落,一堆孩子聞風而動,簡直像按了機簧似的,蹭地跳起,向她蜂擁而來。縱然同qíng他們,但是這鋪天蓋地之勢,也令人驚惶。她嚇得愣住了,還好有他在,他不聲不響將她擋在身後,那些戈什哈抽出刀來喝止,可是人群並不散,數以百計的瓦罐和缺口瓷碗依舊敲得震天響。

    他惱怒不已,恨恨罵了句混帳,「真是填不滿的無底dòng,粥廠一天三頓放賑,怎麼還像餓死鬼投胎!」

    恕存是戈什哈里的班領,忙上前驅散眾人。一個老嫗顫著雙手抓住他,灰敗的臉,渾濁的眼,面無表qíng地喃喃:「餓啊、餓啊……」

    良時變了臉色,轉身便往粥廠方向走。城南城北各設了一處布施點,因為還沒到放粥的時候,只有幾名衙役在窩棚底下忙碌著。見一伙人匆匆而來,也認不得是誰,扯開嗓子呼喝:「站著,gān什麼的!粥廠重地,閒人一概免近……」

    這話根本沒人聽,戈什哈圈出了一片空地,他上前探看,灶膛里的木柴早就熄滅了,鍋里熬好的粥舀出來裝進了大木桶,結果是清湯寡水,粒米不見。他眉間風雷驟起,厲聲問管事的何在,一個歪戴著官帽的人一路小跑過來,向上一覷,忙長揖打拱,「卑職見過王爺,不知王爺親臨,有失遠迎,還請王爺恕罪。」

    他不答,隨手拿起一隻筷子cha入桶里,「我曾經三令五申,筷子浮起,人頭落地,如今是什麼qíng形?」他鬆開手,那竹筷立刻歪在水面上dàng漾開了,他冷笑一聲,「蘇杭撥來的萬石糧食哪裡去了?不過區區半個月,都吃完了不成?」

    那小吏撲通一聲跪下了,磕頭不迭,「王爺明鑑,卑職只管這粥廠,來了多少米糧,卑職就熬多少碗粥湯。只因這兩回運來的愈發少,卑職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那麼多人巴巴兒等著,只有多加水,好讓人人有口熱乎的。至於其他,卑職一概不知,王爺要問卑職的罪,卑職真是天大的冤枉。」

    漱泉一腳把他踹翻了,「平時瞧你們人五人六的,一遇著事兒,全成了縮頭的王八!爺不過回去了一個月,你們這兒就亂了套了,說,糧庫是誰管著,是你們沙縣令,還是孫同知?」

    小吏被踹倒在地,不敢耽擱,忙又重新跪回來,帶著哭腔道:「縣令老爺說了,茲事體大,全由他來掌管。爺您別發火兒,沖我也沒用,還是傳沙縣令問話吧,事兒都是他經手的,問他准沒錯兒。」

    恕存見狀,垂手上來回話:「主子別急,奴才這就上縣衙拿人。讓達chūn他們先伺候您回驛站歇著,這長途跋涉的,不單您受累,殿下八成也乏了。災民多,七個葫蘆八個瓢的,總有不順心的地方,您且稍安勿躁,事兒咱們一樁一樁的辦,橫豎有奴才們呢,您先養足了jīng神,再問不遲。」

    這事確實是他始料未及,因為災民里混進了他的人馬,所以懷寧的口糧是絕對管夠的。結果現在糧食不翼而飛,連累他的兵士也跟著餓肚子,顯然是有人中飽私囊,拿他當傻子了。

    他按捺了一下,換做平時,幾百里路奔襲是不礙的,但現在有婉婉在,她沒經歷過這個,惶惶站在余棲遐身邊,被眼前的一切弄懵了。

    也罷,先緩一緩,安頓好了她再說。他點頭,「你調集人手兵分兩路,一路把沙萬升先押起來,我南苑的地界,處置治下官員是份內,管他知縣還是同知!另一路查封糧倉,今兒夜裡一頓先安排好,明兒天一亮再審那個混帳行子。」

    恕存領命去了,他回身方吸了口氣,對她慘澹一笑道:「你瞧見了吧,大難當頭,照樣有人發這種財,如今的人心都爛了。」

    她深居宮中,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哪裡會懂得外面烏煙瘴氣的世道。只是看著他,滿臉落寞,「我沒想到大鄴百姓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然而沒想到的還在後頭,當夜沒審沙縣令,卻等來了他的夫人。沙夫人到驛站,二話不說,一頭鑽進了宇文良時的臥房。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打賞,破費了!

    ☆、第45章 香靨凝羞

    婉婉是看著人進去的,那一身桃紅在門上一晃,眨眼就不見了。

    她回身問余棲遐,「這是怎麼回事?」

    余棲遐攏著兩手道:「懷寧知縣沙萬升被拘拿了。」

    「所以沙夫人來求qíng嗎?」她擰著眉頭道,「這麼大的罪過,足夠朝廷問罪的了,憑她是誰,我料著都沒用。」

    余棲遐微微一笑,「救夫心切,不管什麼法子都得試一試,有沒有用是後話。」

    婉婉心裡不大舒坦,「大晚上的,一個女人往男人房裡鑽,不知道害臊!你瞧見那個沙夫人長得什麼模樣了嗎?好看嗎?」

    余棲遐道:「一晃眼的工夫,臣實在沒看清。」復低頭望她,「殿下要是不放心,臣去探一探,畢竟大老爺們兒扎堆的地方,別叫那些烏七八糟的人鑽了空子。」

    她愣了下,真要去探嗎?這樣似乎不太好吧!況且他之前一直在和人議事,跟前也不短了伺候,沙夫人雖是女流,光明正大的,沒什麼可猜忌的。

    她搖搖頭,故作大方,「想必是有話要回稟,男人獲了罪,終究得有個人疏通,總不能眼瞧著他丟了腦袋。這沙夫人也怪可憐的,這會兒大概慌不擇路了,求誰都不管用,還不如求王爺本人。」她笑了笑,「余大人,來了南苑之後,咱們也沒好好說上話,你的老家在哪裡?」

    他說在鳳翔府,「離西安不多遠。」

    「幾時進宮的?」

    他低頭想了想,「十三歲,和肖掌印同年入宮,那時候他去了酒醋面局,我在節慎庫……」再要說話,又頓了下來,轉頭看,南苑王屋裡議事的人紛紛退了出來,不知是個什麼qíng況。

    長公主大約要氣著了,他下意識看她,果然見她面色不佳,只是礙於公主的身份不好發作,在黯淡的夜色里站了一會兒,轉身便回自己臥房去了。

    那廂沙夫人跪在地上梨花帶雨,昏昏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有一雙貓兒似的眼睛,拭淚的當口透出狡黠來,哭個沒完。

    良時很不耐煩,冷冷道:「這會兒沒外人了,夫人請起吧,有話但說無妨。」

    沙夫人委委屈屈站起來,微微挪了兩步,欄杆裙下露出尖尖的小腳,身段嫋娜得仿佛台上的花旦。她斜覷了他一眼,錦衣公子在燈下眉目森然,雖然一副如玉的好相貌,卻是大大的不好相與。她有點怕,但又不得不壯起膽兒,男人嘛,假正經的多。眼下且端著,等入了港,放làng形骸不知又是什麼狗模樣。

    她一點一點靠近,只管為丈夫叫屈起來,「我們爺也是沒法子,huáng梅那麼長時候,城裡都淹了水,那些嚼穀堆積著,又不得翻曬,十幾天下來霉了,生了蟲子,人吃不得,吃了要作病的。我們爺原一早就要上陳條到南苑,又想著放了晴過過秤,再把實數往上報,可還沒來得及呢,王爺大駕就到了。」

    他聽了一哂,「我知道你這些都是搪塞的話,我底下人開了糧倉,拿手摸牆,牆上都是gān的。照著你的說法,出梅不過七八天,裡頭應該還是cháo的。如今是糧食沒剩幾石,牆腳上也沒有霉斑,你到爺跟前矇事兒來了,膽子不小。」

    沙夫人眨巴了一下眼睛,「大日頭在頭頂上照著,我要是有胡話,叫我即刻就死。」又換了個央告的聲口,嬌滴滴道,「王爺,您聖明燭照,且要體諒咱們的難處哩。粥廠安頓的是老弱婦孺,欠缺點兒沒奈何,凡事總要分個輕重嘛。城裡兩處粥廠專供災民,咱們城外頭的五口大灶是等閒不敢停的。您瞧……咱們心裡只裝著您吶,但凡有轍,誰願意難為百姓呢,這也是bī得沒法兒了,糧食……」

    她頓了一下,一雙妙目顧盼,抬手在自己嘴上輕輕拍了一下,「哎喲,該打!我一時失言,犯了王爺的忌諱。」

    良時、糧食……真是個豐衣足食的好名字!沙夫人抬袖掩口,笑得十分有含義。

    有的時候這些官妻是真蠢,大概自以為捏著了把柄,訴苦之餘兼有談判的成分。他聽了半天,大致聽明白了,城外人馬的口糧不敢剋扣,就從城內下手。萬一事發,拿這個堵他的嘴,好叫他啞巴吃huáng連。所以事qíng已經是明擺的,接下去就剩考慮怎麼善後,怎麼全盤接管懷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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