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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他一定很少表忠心,所以說起話來有股橫衝直撞的勁頭。婉婉靜心思量,他說的應該是真話。她記得老姑太太榮慧公主,當初不qíng不願嫁了個駙馬,駙馬是封疆大吏,婚後把她帶到岷州去了。夫妻間不和睦,是眾所周知的事,起先不過相看兩相厭,到後來發展成口角,最後竟掄起棍棒來。可憐那金枝玉葉,被打得不成人形,爹爹發現後要整治,已經來不及了,老姑太太死了,駙馬處了極刑又怎麼樣,橫豎人已經活不過來了。所以女人出嫁後,好與不好如人飲水,那個封號幫不了你,你是女人,你永遠弱勢。榮慧公主的事是鬧大了,才街知巷聞,祖輩上又有多少貌合神離的公主夫妻將就著過了一輩子。駙馬明面上不許納妾,私底下置宅子養外室,不受彈劾基本沒人管。他如今能在她身上花這些心思,不是迫於什麼,是真qíng實意。她也不能總端著,叫他一腔熱忱扔在冷水溝里,到哪山唱哪歌,自己也該醒醒神兒了。

    她說:「你別多心,我不是說那三個庶福晉,你的心意我明白,否則也不會把她們送走。只是陳氏怪可憐的,你霸攬著,她又沒有孩子,將來她們都有兒孫繞膝,她可怎麼辦呢。」

    他領她在小徑上慢慢走著,想了想道:「塔喇氏和周氏上松江府,她就不必去了,對外喧聲病逝,讓她重新嫁人,過自己的日子去吧。」

    她聽了覺得這人還是很開明的,不像旁的男人好面子,一朝是他的,終身是他的,哪怕擱得臭了爛了也不願意撒手。

    她微微笑了笑,「不會後悔吧?」

    他眨著眼睛看她,「我有你,後悔什麼?」

    她臉上又是一紅,只說:「聽她自己的意思吧,要是願意,就放她超生去。我瞧她在府里也孤寂得很,幾次見面,她連話都不怎麼說。」

    他遲遲的,因為從來不關注,也不知道qíng況如何。現在跟前的人就夠他cao心的,哪裡有閒心管那個。明天就要啟程了,回頭讓人傳話回去,請老太太看著辦,趁著年輕,別耽誤了人家。

    今晚上大月亮鮮潔可愛,真正清輝滿乾坤,不挑燈籠也能看清路。兩個人並肩走著,心裡一片寧靜。一直踽踽獨行,忽然有了伴兒,相依為命的感覺,不懂qíng的人體會不到。他總是不停看她,生怕眼前的一切不真實,「婉婉,明天還是這樣,不會變卦吧?」

    她咬著唇不說話,他一再問,她嗔怪起來,「好囉嗦樣式!我又不糊塗,今兒一個樣,明兒又一個樣!」

    他放心了,喜滋滋地,把她的手扣在掌心裡。

    可惜路太近,很快就到了,銅環和小酉等在檐下,見人影到了垂花門上,忙匆匆迎了出來。

    他不好說什麼,放開了她的手,「讓余棲遐跟著吧,他可以騎馬,我陪你坐車。」

    她抬起眼來,臉上仍有靦腆之色,「回頭洗衣裳什麼的,不方便。」

    「有我。」他把嗓子壓低了,「我替你洗衣裳,不叫別人動手。」

    婉婉心裡一陣陣甜上來,老天爺,這種qíng形,真要把人溺死了。他等她答應,她點了點頭,「話是你說的,回頭不許耍賴。」

    兩個婢女已經到了,齊齊朝他納福,她們肅下去,他飛快抱了她一下,「不耍賴。」退後兩步,朝她揮了揮手。

    這點小動作她們自然都看見了,銅環和小酉面面相覷,婉婉無地自容。他倒大方,正色吩咐:「伺候殿下早早安置,明兒要上路的。」

    銅環和小酉應個是,上來扶她回寢宮,走了一段,身後又響起《鷓鴣飛》來。婉婉眼前浮起那片天青,漾啊漾的,和蒼穹連成了一片。

    ☆、第44章 不gān風月

    次日上路,馬車小巧輕便,不像她以前的玉輦,那麼華貴笨重。

    他貼身隨侍的戈什哈有好幾人,起先都坐在馬背上,見她出門來,立刻下馬,掃袖打千兒:「給長公主殿下請安。」

    她說免禮,馬車前站著的人看見她著男裝,眼裡一片驚艷之色。她穿月白色銀絲暗紋曳撒,腰上束玉帶,頭上戴金冠,分明是姑娘的臉,穿上男裝也不能混淆視聽。不過英姿還是有些颯慡的,因為要和這身打扮相配,邁很大的步子,一把摺扇刮擦刮擦地亂搖,不像風流少年,像賭坊里下注的大爺。

    他發笑,「做什麼這樣?」

    她說行動方便,回身對銅環和小酉道:「瞧瞧這麼多人呢,不要緊的。你們在家等我,不許亂跑,看好庭院。」

    銅環向她欠身,「殿下一路小心,有什麼就吩咐余承奉,千萬別貪玩兒,一個人走散了。那地方怪怕人的,流民鼻子挨著眼睛,誰也不知道誰,記著了?」

    她說好,「都記住了。」他來攙她,她往上一蹦,鑽進了車裡。

    走陸路出遠門,這還是第一次,她滿心好奇,趴在窗上只管往外看。路面不平整,有時候軋到瓦礫石子,便重重一顛簸。他不斷催促她坐好,她不聽,終於咚地一聲撞了頭,咧著嘴,幾乎要哭起來。

    他忙來看,一手摁著傷處替她揉搓,蹙眉道:「南苑短了錢,官道已經好幾年沒修了,上回又連著下了半個月大雨,難免坑窪。你要聽話,乖乖坐著,回頭讓沙子迷了眼,受罪的可是自己。」

    她悵然,「怎麼連修路的錢也沒了,全拿來賑濟災民了?這麼下去可怎麼得了,偌大的南苑被掏空了,最後豈不連累江南百姓?」

    他說正是,「人不斷湧入,可又不能見死不救,實在是束手無策了。」

    她沉吟了下,咬牙道:「連上三道奏疏,請內閣拿主意,或是賑災或是疏導,他們得有個詳盡的說法兒。再者人數也得控制,各要道派兵把守,不能再流入南苑了。力挽狂瀾,也得自己力所能及,倘或救了這頭害了那頭,到底這事兒還是辦砸了。」

    她有這樣的決心,真讓他始料未及,他以為她心慈面軟,難免婦人之仁,沒想到她當斷則斷,這點果真合他的脾胃。他有意試探她,「可惜藩王不能屯兵,要設關卡,終究還需手上有人才好。」

    她看了他一眼,「屬不屬屯兵,得看人數。我記得郡王不得過一千,藩王不得過五千,拉拉雜雜的侍衛緹騎湊起來,守住懷寧一線應當不成問題。剩下的,就jiāo由各州縣承辦吧,能幫則幫,不能幫的也不能硬扛。既然傾囊相助,便已經盡了全力了……只是究竟哪裡來這麼多的流民,竟叫人看不懂了。」

    他別過臉去,輕輕咳嗽了一聲。

    哪裡來幾萬流民,這點真不可說。楚王把逃荒的人全趕入南苑是真事,粗略也統計過,大約兩三萬是有的,至於憑空多出的兩萬,自然是他安排下去的。藩王不屯兵,其實不過表面文章,哪個王侯手上沒有人馬?這大鄴氣息奄奄,動dàng可以預見,西有烏思王,南有鎮安王,他這裡名為南苑,實則在東,要論實力,大概也算三足鼎立。不可否認,他圖謀天下,可是人人都在蠢蠢yù動。鎮安王自說自話,把藩王府都搬到畢節衛去了,越往北,離京師越近,這是什麼意思,除了京中那位渾渾噩噩的皇帝,所有人都懂。

    然而你有兵,到底還是要避人耳目,把那些儲備好的力量分散在封地四周,尤其是各藩jiāo界處,將來要動,可以重新聚攏,平時目標就小得多。懷寧那兩萬人馬,白天混跡於災民之中養jīng蓄銳,夜裡才cao練。她說的各要道派兵把守,他早就已經實行了,一旦入了安慶府便是有來無回,也不怕災民中混入探子。

    他帶她一同上路,是為了讓她看清這江山有多腐朽,但她很聰明,不是尋常閨閣里的姑娘。就說女孩兒練字,大多是一手簪花小楷,至多不過飛白。她呢,練的是章糙,赴速急就,字字雄渾。她是個有慧根的女子,看重的不是涼風冬雪,她心裡裝著天下。他有時候希望她能傻一點兒,越痴呆越享痴呆福,越聰明越受聰明苦。太過透徹了,入木三分,傷的總是自身……

    不想這些了,想也無用,他能做的就是看顧好她。

    她起先還活蹦亂跳的,後來時候久了就不行了。到底嬌弱的姑娘,平時走路都是四平八穩的,上了車,窩在方寸之中,搖得渾身骨頭散架,到了午後,昏昏的只想睡覺。

    她一手支著腦袋,jī啄米似的,他看得好笑,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困了?」

    她清醒了一陣,說沒有,畢竟當著他的面睡覺很無禮,她覺得自己還能堅持一下。

    他攤開手,在腿上拍了拍,「躺下吧,坐著睡多難受。」

    婉婉很猶豫,兩個人剛親近些,她就在人家腿上睡覺,不太合適。這種當口是最需要注重形象的,或許等久一些,在他面前打哈欠、打噴嚏,就都不成問題了。

    他卻不由分說,把她拉了過來,「同我有什麼好客氣的?又不是沒見過你睡覺,從這頭滾到那頭。我當時就想,這公主看著好大架子,結果睡著了就是這副模樣。所以你多醜我都受得,就不要因這種小事介懷了吧。」

    她掙紮起來,「胡說,我哪裡有多醜,不過瞌睡上來難以自控!難道你不睡覺嗎?你睡著了還能這麼花搖柳顫的嗎?」

    他一聽就綠了臉,「我什麼時候花搖柳顫了?」

    她撅起嘴,很想說你昨晚就做足了功夫,要不然哪裡來的笛子?哪裡來的茶具?你還穿那麼好看的衣裳……結果自己一個把持不住,這段感qíng就被你qiáng行確立了。

    他明白她所思所想,和她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忽然不可自抑地笑起來。

    他笑聲朗朗,她靠在他懷裡,能感覺到胸腔的震動,隆隆的,鮮活的,她愈發窘得厲害了。

    他的手指在她頰上輕撫,嘆息道:「我在你眼裡,原來是這副模樣!也罷,我用qíng之深,讓你看見也沒什麼丟人的。我的心裡,一直空落落的,無處安頓。謝謝你昨夜來,使我免於流離,使我有枝可棲。我沒有同你說過以往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大婚前不過時時惦念,大婚過後你不理我,我開始害怕,怕就此下去,你我越行越遠,再不得親近了。我厚著臉皮纏你,你厭惡我,我尷尬又傷心,在外辦事也不得安寧。現在好了,咱們說定了,以後就這麼下去,誰也不許變卦,成不成?」

    就感qíng上來說,一旦愛了,大概就收不回來了。她想起以前對廠臣的那片qíng,從來沒有出口,也從來得不到回應。愛qíng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一廂qíng願不得長久,終究需要互暖才能溫養。現在嫁了人,相愛本是理所應當,不會產生罪惡感。原來被人愛著是這種感覺,難怪音樓不經意間總會流露出幸福的笑,她當時艷羨,又莫可奈何,如今也體會到了,甚好。他說他有枝可棲,自己何嘗不是,在人世間苦苦掙扎,累了有個肩膀靠一靠,也是一件幸事。

    她放鬆下來,仰在他膝上嘟囔:「本來想睡,被你一鬧睡意全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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