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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大家都落了坐,壽星翁的喜日子,本人當然不能告假,得陪坐。良時一手支著下巴,對台上咿咿呀呀哼唱的什麼「你我結義甚罕有,雖系異姓勝骨ròu」,感到十分不耐煩。點燈熬油似的磨蹭了兩盞茶,見婉婉從迴廊上過來,jīng神立刻就煥發了。

    上前迎她,眾人都站起來了,她含笑壓手請大家別拘禮,自己在太妃身旁坐下了。

    媳婦得挨著婆婆,每家每戶都是這樣的規矩。他隔著一桌,甚有望洋興嘆的無奈,和他同桌的老二、老五見了,哥兒倆一嘀咕,禁不住笑起來。

    他察覺了,攏著茶盞問他們笑什麼,老五摸摸新蓄的鬍髭,兩頭尖尖,據說是仿唐,捻得像個菱角一樣。

    「三哥,這駙馬爺當得受累吧?您大婚那些事兒,外頭都傳遍啦。」

    他臉色不佳,「怎麼就傳遍了?大婚順順噹噹的,有什麼舌根可讓你嚼的!」

    老五嘖地一聲,「就您侍寢碰一鼻子灰那事兒,上族裡打聽打聽去,誰不捂著嘴葫蘆笑!天爺,您說這世道,真不叫男人活了!這麼上趕著,人家還不領qíng,爺們兒這老臉都沒處擱了。」

    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面紅氣短地呵斥:「哪個瞎了眼的殺才編排這個!你們瞧她那樣兒,像那麼不講道理的人嗎?人家知道夫唱婦隨,見了我爺長爺短,背後不知道多溫存!你們也是,聽見這種胡話就該大耳刮子扇他,你們可好,冷眼瞧笑話,任人這麼糟踐我,是兄弟手足的道理?」

    還夫唱婦隨,說出來不虧心吶?老二剔了剔牙花兒,「你是長是短,咱們小時候比撒尿見識過,甭扯那閒篇兒。繞開這個不說,就說你那手爐,都抱了仨月了,眼下天兒暖和起來了,晚上還往被窩塞,你堂堂的爺們兒,磕磣不磕磣?」

    那哥兒倆不厚道,哈哈大笑起來,這位襲了爵的王爺窘迫不已,一想也沒誰出賣他了,轉頭叫榮寶,「你這狗奴才,這些話都是從你牙fèng里漏出去的?」

    榮寶矮著身子大呼冤枉,「主子明鑑,奴才哪兒敢呢!奴才是出了名的嘴嚴,牙fèng兒可沒那麼大。」

    他氣得厲害,又怕引人注目,壓著嗓門說:「別和爺耍哩格楞,那點兒老底除了你,還有誰往外掏?」

    榮寶翻著兩個牛眼看天上,「奴才想想……」

    「想你媽的哈赤!」他照准了後腦勺就是一巴掌,「你等著,事兒完了有你受的,剝光了立旗杆兒,把你那不便之處亮出來,讓大伙兒掌掌眼!」

    老五叫了聲好,「聽人說太監那處不消停,逢著chūn天就像韭菜似的,時候長了不割,它就發芽。」

    榮寶哭喪著臉,差點沒跪下,「五爺,您不能這麼坑奴才。當初是您套奴才話,奴才一個不走心說漏了嘴,您下了保票的,保奴才沒事兒,這會子怎麼這樣兒,不幫著求qíng,您還煽風點火!」

    老五全當沒聽見,只管和老二起鬨,最後還是那邊兒長公主聽見動靜了瞧過來,王爺怕事兒兜不住,才咬著槽牙把他打發了。

    宇文氏的爺們兒,沒別的長處,就是兄弟一心。雖不是同母所出,一根藤上下來的,自小又養在一處,上山下河從來不落下哪個。老王爺一生有六個兒子,四位格格,除了七歲夭折的老四,其餘個個身qiáng體壯。到他襲爵之後,並沒有因為身份的改變而疏遠,原來是怎麼樣,現在還是怎麼樣。這和老王爺的教導有莫大關係,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誰敢違背,這輩子就再也不能踏進這個門檻,所以這是刻進骨血里的和睦,一直到今天,也沒有改變分毫。

    自己小時候受到的薰陶,為人父後一併傳承下去,瀾舟瀾亭哥兒倆現在就是這樣,等將來兄弟隊伍不斷壯大起來,只要他活著,這種老規矩就得一輩輩傳下去。兄弟之間,玩笑話絕不當真,連當初光屁股的樣子都彼此見過,現在婚姻上遇到點小挫折,被揭了老底,厚著臉皮讓他們笑話一回,又能怎麼樣!

    果然的,兄弟三個開始一致發愁。

    「婆娘難弄,難於練兵。」老二說,「到底是自己的女人,又不能怎麼整治……」

    老五的想法很直接,「好婆娘賴婆娘,抓著了就上炕。」

    良時瞪他,「你把她當什麼人了?這炕是想上就能上的嗎?」

    老五一攤手,「那怎麼辦?可惜老六回不來,要不他是行家,問他一準兒有主意。」

    老二抱胸琢磨了半天,「不是要上懷寧去嗎,到了那裡同甘共苦兩天,什麼都有了。」

    老五立刻來了jīng神,「怎麼說?二哥有什麼妙方兒?」

    「什麼妙方兒?女人就是女人,身份再高,離了男人也活不了。到了懷寧,放眼一瞧全是災民,那份心氣兒早沒了。要是遇上個把悍匪,再來一出英雄救美,等著吧,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他一聽立刻搖頭,「這種下三濫的招數別使在她身上。」

    「要不怎麼的?讓你見天兒抱著手爐睡覺?」老二說著又要笑,「你這人,光看面兒上好模樣,誰知道私底下這副膿包樣式!既到了你們家,就是你的人,你怕個毯!」

    他們不懂,根本不是怕,是不忍心讓她遭罪。好好的公主,落到別人手裡,萬一磕了碰了怎麼辦?他們那群鬼五捶六的人,知道什麼是憐香惜玉,出這種主意,簡直就是瞎起鬨。

    他靠著椅背,慢慢摩挲下巴,「還是順其自然吧,上回步音閣那事兒她都知道了,和我慪著氣,到昨兒才賞了個笑臉兒……」

    「知道。」老五說,「都豁出去了,陪人放風箏,我就想著還有什麼事兒您gān不出來,早晚有一天得給人洗腳。」

    良時直瞪眼,「洗腳怎麼了?我樂意。」

    那哥兒倆說了一連串的「得」,老王爺愛妻如命的美德,顯然沒有遺傳到他們身上,所以他的一腔熱血,他們根本無法理解。

    這裡正為懷寧之行傷腦筋,打老遠就看見恕存從廊子上過來,他立刻一凜,坐直了身子,老二和老五也蹙了眉,料著八成又有新聞了。

    恕存到跟前,撩袍跪下,磕了四個頭:「主子千秋,奴才這會子才趕到,請主子恕奴才不周之罪。」

    他抬了抬手,「起來吧,給爺當著差呢,不能計較這些個。說說,京里有信兒沒有?」

    恕存站起身,垂袖並腿略一正色,復給二爺、五爺請安,然後趨步過來,低聲道:「皇后娘娘崩了,昨兒夜裡角樓失火,因地勢太高,激桶撲救杯水車薪,直燒了三個時辰才停下。錦衣衛上去瞧時,皇后和跟前侍女都成了焦炭,皇上已經下令治喪了,訃告這會兒在路上,估摸著再有兩天就該到了。」

    兄弟三個愣了一回神,老五說:「也忒快了點兒,這位步娘娘封后不過小几個月,說瘋就瘋,說死就死了。」

    良時問恕存:「燒得面目全非了,怎麼能認定那裡頭有皇后?」

    恕存道:「肖太監靠在城牆根兒下,連站都站不住了,還能有假?」

    他靠著椅背漠然一笑,「那隻老狐狸會露這樣的馬腳,才愈發叫人信不實。連屍首都認不出了,可見死的絕不是步皇后。瞧著吧,肖鐸怕是要金蟬脫殼了。萬歲爺這回成了沒娘的孩子,折了一條膀臂,如今只剩一個內閣尚能依靠,他的成仙大業怕要擱置了。」

    老二唔了聲,「你不急?肖鐸要是撂了挑子,咱們還得從長計議。」

    他慢慢搖頭,「他要真能走,這輩子再不回來,那也不失為一樁好事。這個人難以降服,壓根兒沒法為我所用,他自己安排個了局,也省了我動刀的工夫。」他說著,調轉視線看那燈影下的人,「這麼著……算有了jiāo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42章 盈盈翠侶

    就像上次元貞皇帝駕崩,藩王不得入京奔喪一樣,這次國母崩逝,依舊沒有任何特許。

    權力中心的人都知道,越是朝野震動的時候,越不能讓諸王任意來去。九門要加qiáng戒備,京師周邊的軍隊得下成一盤活棋。責令藩王們鎮守封地以防有變,其實防的不是別人,正是這些封疆的王侯們。

    婉婉得知音樓過世,在房裡哭得昏天黑地。這種時候也沒心思考慮別的了,無論如何這個人是再也沒有了,以往的種種被一把大火燒得gāngān淨淨,什麼都沒留下。更叫她傷心的是喪報里並未提起讓南苑王進京,就是說她也不得回去探視,因為出嫁必須從夫,即便長公主也得遵循。

    痛失好友是一傷,被家族遺棄更叫她難過,看來二哥哥把她送到南苑,以後再也不打算認回她了。她已經是宇文家的人,就像壁虎被砍斷的尾巴,於本身沒有多大妨礙,至多一痛,過後會再長出來的。

    小酉和銅環不住勸她,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她們不懂,她在哭音樓,也在哭她自己。有時候覺得自己窩囊,窩囊了一輩子,空有個公主的名頭,值什麼?現在音樓的人生算完了,她自己呢,不知道要熬到多早晚。

    銅環束手無策,去了南苑衙門,請王爺來長公主府想轍。宇文良時得到消息,手上的事全扔了,趕到她寢殿的時候見她披散著頭髮,兩眼哭得又紅又腫。他一驚,忙把左右都摒退,自己打了熱手巾,上來給她擦臉。

    她使勁推他,不要他靠近,都怪他,自己如今弄得再也回不了京城了。

    他很無奈,僵著身子被她推到門上,一手扒住了門框,停在檻內死活不願意出去。

    「別這樣,我知道你傷心,但也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人有旦夕禍福,誰能料准了將來怎麼樣呢,所以惜取眼前人吧……你瞧瞧我,我是特意趕來給你擦臉的。」

    婉婉根本不領他的qíng,「我不要你假好心,我要回京,我要回去看看音樓,那個人究竟是不是她,怎麼好端端的就死了。」

    她一邊哭一邊說,沒了長公主的威儀,現在就是個孩子。

    他懂得她的苦悶,步皇后是她唯一的摯友,兩個人同吃同玩,有時還同住,感qíng很不一般。老祖宗講究善終,像這種被烈火焚燒得分不清鼻子眼睛的,基本和死無全屍無異。所以步皇后的死充滿了悲劇色彩,她因為他的緣故不能送摯友最後一程,怨怪他也是在理的。

    他只能不斷寬慰她,「皇后崩逝,你想給她上柱香,原本是人之常qíng。倘或你執意要回京,我不是不能帶你去,只是路遠迢迢,抵達的時候梓宮只怕也進了享殿了。再者,以我眼下的身份,雖然出入不受限制,但也仰承天恩浩dàng。我終歸擔著藩王的銜,有違詔書里藩王固守封地的令兒,萬一觸怒聖躬,就是潑天大禍。還請殿下斟酌,當真有必要冒這個險嗎?一炷香斷送整個宇文氏,你又於心何忍。」

    婉婉不糊塗,就算再有不滿,也不可能做出這種荒唐事來。她就是心裡鬱塞,難以疏解,他來了,恰好供她發泄,因為終究意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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