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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小酉聽了嘆氣兒,「您要在,還能說上兩句話,眼下離得這麼遠,各人自求多福罷。」
她確實是沒法子,莫說在南京,就算在京城,說了也未必有人願意聽她。唏噓了一會兒,沒計奈何,「聽說安慶府流民成災,王爺千秋過後要上那裡去,我也跟著一塊兒去。屆時看看當地qíng形兒,給皇上的奏疏里替她央告兩句,但願二哥哥能瞧著昔日的qíng義網開一面,就算她實在不成了,也找個地方,撥兩個人,好好的頤養著她。」
皇后的事倒還在其次,她們聽說她要去安慶府,頓時吃了一驚,
「您是金枝玉葉,上那腌臢地方gān什麼去?」小酉道,「您沒見過災民的樣兒,渾身破爛,一腦袋huáng毛,跟街面兒上花子似的,看見穿戴得齊整點兒的,就撲上來長嚎,『大爺您富貴,舍點兒吃的吧,我快餓死了』……你不給,他就敢搶,一大幫子人四面八方湧上來,撅折了胳膊撅折了腿,全不管,法不責眾,您知道嗎?」
婉婉直皺眉,「你見過災民?」
小酉嗯了聲,「見過呀,進宮之前我就是。後來有戶人家收留了我,咱們得知恩圖報,宮裡選宮女,我就替他們閨女進宮來了。橫豎倒哪兒都一樣,有吃的就成。」
小酉那可憐的身世很少提起,婉婉也是頭回聽說,這麼著,更堅定了要去瞧瞧的信念,不是去瞧西洋景兒,是去驗證宇文良時說的是不是實qíng。
次日王府做壽,婉婉從隆恩樓給抬進了銀安殿。
祁人的規矩無非磕頭,先是壽星上家廟磕頭,接下來是奴才給主子磕頭。宰相門前七品官,宇文氏門下十分了得。祁人有種家奴叫包衣,一輩復一輩地傳承下去,老子是老主子的奴才,兒子是少主子的奴才。這種家奴的地位和一般旗下的還不一樣,屬於主子最貼心的那撥兒,只要主子一聲令下,就是即刻死在面前,也絕對不眨一眨眼,所以格外受器重,仕途也絕對坦dàng。
磕頭,無盡的磕頭,來了一撥去一撥,婉婉和他坐在上頭,簡直就像兩尊菩薩。兩腋是纓帽官靴、長袍紗褂的祁人太監,她和他穿著最隆重的吉服,里三層外三成地包裹著,熱得暈頭轉向。
進來的人請雙安,然後撲通一聲跪下去,宏聲道:「給主子爺、主子奶奶磕頭。」一長串祝壽詞,絞盡腦汁,個個不帶重樣。祁人的認識里,主子爺、主子奶奶是主僕見面的官稱,不管這位奶奶是什麼出身,同他們的「爺」做了夫妻,那就是「奶奶」。當然這個奶奶和稱呼母親的那個奶奶絕不一樣,此處應作女主人,就像福晉是場面官話,主子奶奶是家常的,透著熱乎勁兒的暱稱一樣。
主子的壽宴,奴才們不拿自己當外人,這點和鮮卑人不同。所以祁人團結得更為緊密,也讓婉婉看清,這是多麼鐵血的一個團體,真正會牽一髮動全身。
她偏過頭去看他一眼,他就坐在她身邊,神qíng肅穆。細密的汗在翼善冠下凝結,蜿蜒流淌,滑進雪白的jiāo領里。他咽了口唾沫,喉結分明一動,婉婉莫名紅了臉。
他對連累她受熱很愧疚,充滿歉意地沖她笑了笑,婉婉欠著嘴角拱眉,算是做了回應。不久之後便發現大袖下窸窸窣窣的,一隻手探過來,隔著鑲滾握住了她,她心頭一蹦,想擺脫又怕人發現,只得任由他牽著。
瀾舟和瀾亭哥兒倆上前來了,扎紮實實地打千磕頭,願阿瑪和額涅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族中的女人笑著:「兩位哥兒真懂事兒,瞧瞧這面貌氣度,竟像長公主殿下親生的。」
婉婉笑得有點尷尬,她比瀾舟大了八歲,比瀾亭大了九歲,也不知那些太太們長了一副什麼樣的眼睛,能看出這兩個孩子像她親生的來。
可是瀾舟絕頂聰明,他起身後自發站到了她身邊,微微躬著身說:「在兒子心裡,額涅就是兒子的親媽。將來兒子成人了孝敬額涅,等有了小弟弟,兒子就是弟弟的先鋒。兒子這話不摻假,請在座的長輩們作個見證。也求額涅把兒子當親生的,有了錯處您教導兒子,兒子也好jīng進,日後做個頂天立地,無愧於心的真爺們兒。」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打賞,鞠躬~~
☆、第41章 朱闌共語
瀾舟在長公主府住了十來天,期間婉婉確實親自照顧他,孩子和半大孩子之間建立起友誼並不是多難的事,所以他當著宇文氏宗親的面向她表孝心,她也不覺得有任何的不妥。
但是她的默認,對其他人來說卻是態度鮮明,太妃笑著說好,「大伙兒不知道,上回瀾舟染了風寒,是長公主殿下看顧著,殿下年輕輕的,有這份愛惜小輩兒的胸懷,實在叫人欽佩。咱們祁人本來就有易子而養的規矩,既然瀾舟發了願,娘兩個又這麼投緣,殿下瞧著他的一片孝心,就收他做養子吧。」
銅環乍然一聽抬起眼來,惶惶地瞧著她主子,只覺得這老太太還是偏疼孫子的,把孩子記在嫡母的名下,將來樣樣都要優於其他兄弟。萬一長公主不能得男,這位大爺就是順理成章的世子。
她又轉過視線看塔喇氏,要是尋常母親,兒子在自己面前認別人做娘,心裡該有多難過!她卻不然,依舊謙恭的一張小臉,眼裡隱隱希冀著,竟十分贊同兒子去攀那個高枝。
婉婉呢,年輕姑娘,想得並沒有那麼深。她自小在權力中心長大,沒有爭奪什麼,該她的名分一點沒少。以後她的兒子,就算沒有藩王府的爵位,憑藉著母親的出身,朝廷也不會虧待了他,所以她對於這方面並不較真。太妃已然開口了,拒絕是不能夠的,正想點頭,卻聽見宇文良時說不急----
「殿下才進門,沒有急吼吼給她塞兒子的道理。我知道額涅盼孫心切,不好明說,拿這個給咱們提醒兒……」他脈脈看了身邊的人一眼,「這種事兒也不在一朝一夕,還是得慢慢來。易子而養的規矩確實有,但都在孩子三歲前。哥兒大了,也不是沒人養活就不成,祁人沒那麼嬌貴,扔到糙原上,他也能活得健健朗朗的。所以兒子的意思,一切還是照舊,他應當孝敬的,也不因這個就稀鬆了。」他十分和氣地對瀾舟微笑,一派父慈子孝的樣子,「瀾舟,你瞧阿瑪說的在不在理兒?」
瀾舟很喪氣,但依舊呵腰,「阿瑪說得極是,兒子不小了,過年就九歲了,也沒個這麼大孩子過繼的道理。太太疼我我知道,可太太誤會了孫兒的意思,孫兒就想好好孝敬額涅,並沒有旁的奢望。」
大家都說著場面話,但氣氛多少有些尷尬,外人看來可不就是王爺為了維護長公主,拂了老太妃的意兒嘛。
太妃倒很坦然,「也罷,我不過湊趣兒,確實是為催促你們,你們心裡明白就好。」打著哈哈敷衍過去,接過太監手裡的戲折翻看,「開台三齣戲是有定例的,《天官賜福》、《百壽圖》、《蟠桃會》,這些都看膩了。後頭還有什麼呀……我點一出《打瓜園》,請壽星翁和壽星奶奶點一出,餘下的大伙兒合計,白天唱不完還有夜裡呢,咱們聽燈晚兒,吃燈果兒,痛快熱鬧一回。」
良時接了冊子請婉婉拿主意,他對戲並不jīng通,很多時候都是和兄弟們喝茶說話打發時間。婉婉偏過身看,平時愛崑曲,今兒全是京戲曲目,所以也糊裡糊塗的,隨意點了一出《法門寺》。
女眷們很快被戲吸引,聚在一處商討起來,她看看門上,似乎再也沒人進來了,便起身和銅環一起退回園子裡,換上了輕薄的衣裳,打上冷手巾把子,好好擦了一回臉。
「這樣的天兒!」她坐在鏡前喘氣,「這時令北京才轉暖呢,南方不成,熱得夏天似的。」
銅環拿胭脂棍給她點口脂,一面道:「天兒熱了,腦子就犯渾,所以步娘娘的病qíng也更重了。先頭太妃的話,我聽得捏了一把汗,就怕您不計較,隨口應下了。那個塔喇氏不簡單,是個願意往高處爬的。有其母必有其子,大爺這副機靈勁兒,哪像個八歲的孩子!有時候我瞧著他,真有點不寒而慄,就覺得他是小孩兒的殼,裡頭裝著一個大人的魂兒。他的一舉一動,要說是有人教的,我可不信。今天這番話,分明是bī您認他當兒子,虧得最後王爺發話兒,到底還是他向著您。」
她笑了笑,「也別把人孩子想得那麼壞,小孩兒喜歡誰就愛和誰親近,塔喇氏位分低,不容她自己養孩子,大阿哥是太妃帶大的,他也羨慕人家有媽疼。」
銅環知道她心地善良,可有時把人看得太簡單了,不是什麼好事。
「我倒覺得周庶福晉和二爺是這府里最自在的人,他們不爭不搶,只管照自己舒坦的來,這份隨xing真難得。」
婉婉站起身攏頭髮,「各有各的活法兒,咱們管不了別人,管住自己就成了。」
小酉探了探頭,「那今兒夜裡王爺過來不過來?您二位不是和好了嗎,他不來,上那些庶福晉那兒去了,可怎麼辦?」
婉婉臉上頓時一紅,「你這丫頭什麼時候能消停,我就算燒了高香了。早知道不叫銅環把你找回來,就讓你在北五所里刷便盆,看你還有閒心琢磨那個!」
小酉靦臉笑,「別介,奴婢是關心您吶,畢竟王府里不光您一位,她們都有了阿哥,王爺待她們總有些qíng義的。」
被她這麼一說,婉婉真有些悽惶。可是好些事兒都沒有那麼十全十美,已經遲了,一遲就是一輩子。譬如廠臣那裡夠不上,這裡呢,終歸也還是不圓滿,也許她的命就是這樣。
她提不起jīng神來和那些陌生的命婦們周旋,讓銅環過去告個假,就說累著了,等晚上再去瞧戲。自己偷懶在牡丹榻上歪著,盤算出門該帶些什麼,可惜自己不會騎馬,要不策馬揚鞭,能省不少時候。
前院熱火朝天,戲台上的鼓點打得激昂,都飄到這裡來了。她無動於衷,直打哈欠。公主拿個喬沒什麼大不了,全程陪同著,那才是自降身份。午後小憩做了個夢,夢見宇文良時給她送了一塊玉,中途被塔喇氏搶去了,她心裡空落落的,一氣之下計較著要回長公主府,等睡醒了睜開眼,腦子裡也還在念叨,然後胸口憋得生疼,好一會兒沒能從夢裡走出來。
「這是要瘋啊!」她自言自語著,不明白不相gān的人,怎麼進她夢裡來了。
起身,趿著軟鞋到銅盆里洗臉,臉盆架子正對花窗,沒來得及擦臉,見宇文良時和人匆匆經過。因為隔著湖,看不清他眉眼間的神色,只覺得那身石青繡團花的便服似乎更適合他,祁人兩百多年來仍舊保有自己的習俗,沒有被鮮卑同化,真是鐵一樣的意志。
他走得很急,邊走邊吩咐,很快進了月dòng門。婉婉站了一陣子,轉身叫人來綰髮,天色不早了,也該出去露個臉了。
唱燈晚兒是什麼?就是晚飯過後開的戲,戲台上「氣死風」高掛,角兒們在燈火下唱念做打,這就是唱燈晚兒。通常看這個的都是至親摯友,興致起來連看整晚,半夜裡主家上「燈果」,有酒有餚,還有蒸食、湯麵,小孩兒特別喜歡這樣的活動,不必睡覺,可以鬧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