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頁

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聽了半天,腦子裡沒來由地蹦出個念頭,往後要是得個女孩兒,其實也挺好的。不過一瞬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出降沒多久,已經和宇文良時鬧了好幾回,將來這段婚姻不知道怎麼樣呢,想得那麼長遠,真是沒羞沒臊。

    她收拾起了心緒,再往前就是綠水芳汀。饅頭地叫得生動形象,圓圓的脊背,像個小型的山坡。chūn暖花開的季節遍地都是絨絨的細糙,一腳踩上去軟軟的,忽然有種想跌進去的yù/望。

    婉婉在坡下站著,沒有看見瀾舟,小酉嘟囔:「明明約好了的,怎麼人來了,自己卻不見了?」

    她倒不著急,略等等也沒什麼。這裡風景很好,一處宅院裡能辟出這麼塊地方,實屬不易。人都說南苑王富得流油,她來了兩回,算是信實了。宮裡的園子儘可能修得秀美,還是遠不及這裡的原汁原味。就算放不成風箏,到處散散、看看,也還不錯。

    她回頭吩咐小酉:「你去找找大爺,我上坡頂曬太陽去。」說著摘下禁步提起裙門,自顧自走開了。

    其實坡不高,但四野空曠,離天也近了似的。她獨自站在那裡,有風chuī過,混雜了隱約的蜂鳴,江南的四月天果然十分可人。

    反正沒有人看見,一個人的時候想gān什麼就gān什麼。她先是小心翼翼在糙地上坐了下來,擔心蟲蟻,還有些戰戰兢兢的。但是沒過多久就按捺不住了,驟然往後一躺,高興得幾乎大笑起來。

    鼻尖有青糙的芬芳,兩臂枕在腦後,頭頂是藍天白雲,即便臉被曬得發燙,也渾然不顧。難得放肆一回,用不著裝模作樣端著,她撐起腿,大剌剌jiāo疊起來,馬面裙上的細褶像打開的摺扇,在午後的風裡獵獵招展。

    她定睛看天,忽然視野里飄來一隻風箏,亭亭玉立如少女,是瘦沙燕。

    玩兒風箏的都知道,北京放得最多的就是這沙燕兒。紮成一個大字型,膀窩裡裝著蝠翼,眉毛雙挑,花里胡哨,富態一點的叫胖燕兒,苗條一點的當然是瘦燕兒。瘦沙燕有個好處,因為輕便,膀兜巧妙,風小的時候能上天,風大的時候能穩住,初學者一般喜歡放這個。她眯fèng著眼睛看那彩色的燕子嵌進蔚藍的天幕里,真好,就算不知道線在誰手裡,看上去也是自由的。

    可惜那燕子飛得並不高,這樣的天氣,它本應當直上九霄。等了半天,也沒見放它的人松線,技藝不jīng,白白làng費了好材料,她都替這燕子感到惋惜。她終於撐起身來,料著肯定是瀾舟,可是坡下的人牛高馬大的,居然是他阿瑪。

    婉婉一驚,想起自己這副模樣不雅,忙站起身拍了拍衣裙。正想問他瀾舟在哪裡,那隻沙燕在風口裡搖擺了幾下,忽然一猛子,直挺挺砸落在了她面前。

    嘖!她不由皺眉,看來南苑王果然不是玩家,就算換成她的兩位哥哥,恐怕也比他姿勢嫻熟些。他看著她,一臉懊惱,她也看著他,一臉鄙夷。他還是開了口,「瀾舟忽然鬧頭疼,回去歇著了。半路上遇見我,讓我把風箏送過來,順帶和你告個假。」

    婉婉撿起風箏順坡而下,到了他跟前遞還給他,「這燕子的翅膀都折了,再也飛不起來了。」

    他接過來,皺著眉頭掰了兩下,細篾片扎的,斷了一根,連用來糊膀花的紙也破了個dòng,確實兜不住風了。

    他失望不已,「怪我控不住。」

    「沒什麼,新手都這樣。」她對他難得那麼好脾氣,因為知道他儘量在遷就她,甚至時時有種取悅她的味道,自己也不能這麼不近人qíng。

    她說:「補一補吧,怪可惜的……」話音才落,那邊兩個小廝就扛著一個蜈蚣過來,大腦袋,細長的身子,一節一節的,每一截上都長著腿。

    長保興匆匆送到他們跟前,臉上帶著獻媚的笑,蝦腰打了一千兒,「這是我們爺早就讓準備的,擱在那兒半天了,就等著殿下呢。可巧大爺鬧肚子來不了,叫奴才給您送過來,請王爺幫著送上天,也成。」

    所以一會兒頭疼,一會兒鬧肚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看了宇文良時一眼,他訕訕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jīng明人兒,沒對好口供,也可能是瀾舟故意出賣他了,婉婉覺得有點好笑。不過風箏是好風箏,扎得很仔細,風哨子也綁好了,飛起來後大概能響徹一大片裡坊。只是一個人怕是不好cao作,得有人從旁協助。底下人不敢在跟前點眼,早就趁勢溜了,所以能幫上忙的只有他而已。

    「王爺跟著一塊兒跑成嗎?」她舉著蜈蚣的腦袋,把線軸攥在手裡,「我力氣小,怕回頭扽不住它,你先托著中間,然後幫著拉線來,能嗎?」

    他忙不迭點頭,不能也能。

    她笑了笑,少有的溫和,「就托著,不能拽,感覺它要飄起來了,往上輕輕送一把,它就上去了。」

    人和人之間的友誼,很多時候是從共事上發展起來的,比如她一直端坐在屋裡,你要通過問個好,閒話幾句家常,就能讓她對你產生別樣的感qíng,那簡直是在做夢。遠的不說,就說瀾舟,病了一場,在她院子裡賴了十來天,和她的感qíng就突飛猛進。他立刻從兒子那裡受到了啟發,光用夫妻的名頭來要求她,根本不管用。得從她的喜好入手,送她金山銀山她未必看一眼,但陪她找樂子,她一定喜歡。

    「我不會,全照著你說的做,什麼時候該gān什麼,你一一告訴我。」

    簡直就是個乖巧的好學生樣式,有禮貌,不拿大,不懂就是不懂,婉婉也很樂於教他。

    她眉眼彎彎,笑道:「不難學,就是迎著風跑,順勢讓它上去,瞧准了時機慢慢松繩,要是有下墜的趨勢了,使巧勁兒拉拉繩子,一松一放間,它就越飛越高了。」

    她談風箏時的神qíng是輕鬆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擔負的責任。這樣很好,到底是個女孩兒,何必活得苦大仇深,在他身邊,讓他jīng心呵護,這才是她應該過的生活。

    她跑動起來,笑靨如花,他沒有看到過她這個樣子,徹徹底底地快樂著,年輕的身體在陽光下舒展,這些本應該屬於她的東西,偶爾乍現,竟那麼難能可貴。只是這風箏想放上天並不容易,他起先還有心思看她,後來在一片忙亂里無暇他顧,兩個人往空曠的地方奔跑,漸漸蜈蚣的腦袋起來了,一點點帶動後面的身體,最後連尾巴也浮到了半空中。

    婉婉大叫,「好了、好了……快來,到這兒來……」

    她力孤,實在拽不動那麼大的風箏。他擼袖上來,靠近即是力量。婉婉晃了下神,看見他無所顧忌的笑容,那樣朗朗的,以一種乘風破làng式的姿態撞進人眼裡來。她記得他曾經自誇過,宇文氏美名天下皆知,果真是這樣的。男人已然無可挑剔,要換成女人,不知又是何等驚人的美貌。欽宗之後便不許宇文氏入後宮,可能是怕紅顏媚主吧,畢竟一個絕色,如果下了決心顛覆朝綱,一定比男人容易得多。

    兩個人合力,風箏扶搖直上,線和線軸之間只有那麼一點距離,四隻手齊上陣,忙亂起來就顧不得太多了。他的手覆上來握住她的,婉婉再遲鈍也察覺了。可是他卻坦然得很,一門心思全在風箏上,反讓她覺得是不是自己太拘謹,顯得有點小家子氣兒了?

    他的笑容慢慢轉換,從心無塵埃變成了竊喜。他的視線一直沒有改變方向,表qíng也沒有任何不妥,可是他暗中的得意就要衝破胸腔,從四肢百骸迸發出來了。

    真是想盡辦法,步步為營。其實他對放風箏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可是要想接近她,這種qíng況是最好的契機。瀾舟那小子的花花腸子真不少,他這個當爹的要從他手裡搶機會,說來有些掃臉。昨天的變故,他花了一天一夜才讓自己冷靜下來,也弄清了她那麼反常,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

    都是他那個好兒子gān的妙事,小小年紀專走歪門邪道。她中了他的迷香,一舉一動和酒後吐真言是一樣的xing質,心裡深愛的是誰,眼裡看見的就是誰。她廠臣長廠臣短,根本不考慮他的感受,他灰心喪氣一整夜,想過活撕了肖鐸,但沒有想過放棄她。給他些時間,他一定有辦法把肖鐸連根拔除的,所以今天來陪她放風箏,jīng誠團結的當口小小揩一點油,如果自己能站在一個清醒的角度看,大概卑微又可憐吧。

    然而沒辦法,就是喜歡,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昂首挺胸,到她面前退化成佝僂病的殘廢。風箏在天上飛,陽光耀眼,幾乎刺傷他的眼睛,他也不在乎,只要她在身邊就好。

    手裡細細的繩索,終究沒能困住奮翅的蜈蚣。它升得越高,哨聲越大,力道也越大。他怕她被帶飛,緊緊把她箍在懷裡,冷不防錚地一聲輕響,那蜈蚣在天上渾身亂扭一通,朝更遠的地方飛去了。

    「啊,線斷了……」她抓著線軸悵然若失,「就這麼飛走了……」

    他收緊胳膊,沒有放開她的意思,「飛走了也好,再也不必受人控制了。」

    婉婉嘆了口氣,眼看著它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根細細的黑線,每次有風箏從她手上丟失,她總是遺憾得難以言表。

    感慨了半天,終於發現自己還在他懷裡,他從後面圈著她,這懷抱,銅牆鐵壁似的,讓人心安,也讓人心慌。她漲紅了臉,「風箏放完了,王爺……鬆開我吧。」

    他卻沒說話,把她轉過來,重新緊緊抱住。

    她心跳如雷,掙扎了兩下,他說別動,「我心裡有好多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你讓我抱一會兒,求求你了。」

    婉婉鼻子有點發酸,以前相處過的點點滴滴就像拉洋片,從她眼前一幀一幀划過。何以至此呢,她從一開始就不討厭他,甚至還曾經偷偷想念過他,可是不知怎麼,他們之間漸成水火之勢。她有時候也恨,恨完了音閣恨皇帝,為什麼要讓她知道那麼多,瞞到最後不好嗎?但是一人一個命,她沒法偷安,因為天下是慕容氏的天下。

    唯一慶幸的是余棲遐和東廠番子沒有查出他有任何不法,這樣就好,哪怕自己jīng神鬆懈了,也不必為此感到自責。他抱著她,她居然一點都不排斥,說不清道不明的,還有隱約熟悉的況味,身體是契合的。

    兩下里沉默,過了很久,她才聽見他開口。

    「我們成婚,沒有讓我感到踏實,心裡竟一天比一天空了。是我不夠好,所以你沒法接受我嗎?我已經很努力了,不足的地方我會改的,你不要漠視我。」

    他帶著委屈的語調,不像一方霸主,像個求而不得的孩子。婉婉愣了一下,心跳無端雜亂起來,這個人真是有能耐,能屈能伸,竟然會這樣向她示弱。她垂著袖子,那兩隻手無措,想拍拍他以示安慰,又醍醐灌頂似的敲醒了自己,千萬造次不得。

    他呢,因為她的不反抗,看到了一點希望。以前顧慮的東西,現在已經慢慢開始鬆動瓦解了,他覺得應該換個方向,與其諱莫如深,不如主動坦白,效果也許更好一些。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