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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或者再等等也可以,他按捺住了,正想退出去,聽見她低低的嗓音,問是誰。然後一肘撐起來,烏黑的頭髮緞子似的,流淌到羅漢榻下的波斯毯上。

    退是退不得了,只能往前。真好笑,究竟有什麼可怕的,幾次三番的大風大làng也沒有讓他卻步,一個小女孩罷了,還能吃了他不成?

    他說:「是我。」伸手掀起幔子,朦朧的輪廓一瞬變得清晰,她臥在那裡,面如桃花,唇如朱丹。

    婉婉有點頭暈,只覺腦子睏倦,神思也不大清明。簾後的人走進來,她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竟然分辨不出他是誰。看模樣身形是極熟悉的,是誰呢……她覺得自己在夢裡,既然是做夢,管他是誰!

    她又躺回去,閉上了眼,喃喃說:「你來了……」

    他沒想到她是這個態度,語調平和得讓他受寵若驚。他說是,「我回來了,殿下這段時間好麼?」

    她笨拙地挪動了下,請他坐,也沒回答他,自言自語似的問:「天要黑了罷?」

    他回頭看了看檻窗,分明天光大亮,難道她睡迷了嗎?

    他趨身在榻沿上坐下,她的袖口闊大,輾轉之後高高撩到了肩頭,一彎雪臂橫陳,有種震心的美。他心緒雜亂,隨口道:「我進來的時候瞧了,午時三刻。」

    她咕噥了一聲,真不是個好時辰。大概戲文里老唱,午時三刻推出去問斬吧。

    這樣寧靜的時刻,他坐她躺,毫不起衝突,仿佛是長途奔襲後得到的最大的賞賜。他悄悄看她,她臉頰微紅,似乎熱得厲害,鬢角都洇濕了。中單的jiāo領撕開了一點,露出脆弱的脖頸,頸上牽著紅線,垂墜一面算盤珠子大小的銀鎖,他知道,是她幼小的時候徐貴妃留給她的。所以這麼多年來,她還是在渴望親qíng,他一直默默旁觀,時間越久,越令他心疼。

    他忍不住,輕聲問她,「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

    她慢慢睜開眼,迷濛地望他,一隻手遲緩地探過來,爬上他的曳撒,攀過他的後背,然後環住腰,把臉貼在他的大腿上,帶著隱約的一點哭腔說想,「可是……不行。」

    他聽見她的話,腦子裡嗡地一聲,三魂七魄儼然要離開軀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她說什麼?是不是他聽錯了?就這麼承認說想了?他心裡五味雜陳,用力握緊她的手,俯身問她,「殿下說的,都是真心話?」

    她眼神渙散,好不容易聚焦,看了半天,看見剛毅的眉毛,挺直的鼻樑,覺得他應該是她曾經日思夜想的那個人。

    她委屈起來,好多話想說,怕夢忽然醒了,他又不見了。於是伸出手去,搭著他的肩膀向下牽引,他靠過來,兩個人的臉頰貼在一起,她輕輕哽咽了下,手臂像常chūn藤,纏繞起來,犧牲所有的驕傲,把他困住了。

    ☆、第37章 難賦深qíng

    這樣靠一靠,已經是最大的幸運了,就像東西是偷來的,見不得光,她一面感到羞愧,一面又深陷其中難以自抑。

    她曾經做過很多次嘗試,知道不是她的不該覬覦,必須割斷,必須捨棄。她在日光下行走,依舊高貴優雅,但是深閨夢裡,怎麼就不容許她肆意一回?

    她緊緊扣住他,一點都不想放手。他喃喃叫她「殿下」,她卻希望他能直呼她的名字。她記得十四歲生日那天同他說過的,給他這個特權,用不著像別人那樣一板一眼,因為害怕時間過得太久,連自己都忘了自己叫什麼。可是他從來沒有遵從過,也許是忌憚天威,也可能是不想和她扯上太多關係。

    可是他卻叫音樓的名字,她頭一回聽見,難過了好一陣子……她離開紫禁城,出降江南,最想念的其實還是他。總在奢望他忽然出現,哪怕不是專程為她而來,即使是公務路過也好。

    現在老天爺大概也憐憫她了,她在一片昏沉里張開眼,看見他就在簾外。她喚他進來,還是勉力控制自己,不過一句「你來了」。可是越壓抑越痛苦,實在忍無可忍,她把公主的矜持全拋了,就算對不起音樓,也讓她自私一會兒吧。

    「我天天在想你,可我不敢說……」她微哽,手指輕撫他的發,「我怕說出來遭人恥笑,會有人罵我不知羞恥,自甘下賤。」

    她沒有同他jiāo過心,今天這番話,著實令他驚訝。她自己給自己戴上了重枷,下嫁給他儼然就是叛國,所以連想他都為天地所不容嗎?

    他兩手環過她瘦弱的脊背,把她半抱起來,「你不該顧慮那麼多,功過都由我承擔,你只要踏踏實實的,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她還是瞻前顧後,「不單是咱們兩個人的事,只圖自己受用,就不管別人了……」

    所以她到底還是容不下其他女人,他心裡漸生歡喜,因為愛才要獨占,不在乎,自然樂於分享。

    他真是小瞧了她,從來不知道她的qíng緒隱藏得這麼深,多少回了,他對她的無動於衷感到灰心,其實是還不夠了解她。她的地位再高,終究是個年輕孩子,會排外,會吃味兒,會鬧qíng緒。這些煩惱jiāo織在一起,對外又要粉飾太平,於是只有加大冷漠的劑量,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

    他越想越高興,幾乎要笑出來。堅冰包裹的心,早在她面前融化得不成人形,為得她幾句心裡話,即便是磨成齏粉也甘願。

    「你放心,這事不必你過問,我自會處置妥當。」他恨不能把她揉碎,嵌進身體裡。從杭州到南京也有不近的距離,他天放微光的時候就啟程,快馬加鞭一路疾馳,受了累挨了餓,果真都是值得的。

    臉頰貼著臉頰,猶不滿足,他在一片混亂里尋到她的唇,吻上去,不同於上次,僅僅親吻額頭就惹得她勃然大怒。這次她居然懂得回應,溫柔的海làng,鮮嫩得花瓣一樣,和他唇齒相依,大有不顧一切的勇氣。

    婉婉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一聲聲轟然如雷霆,神思也愈發昏聵。這種滋味說不上來,真奇怪……她捧住他的臉頰,手指一遍又一遍撫摸,原來愛qíng這樣濃烈又危險。

    兩個人都如墜雲霧,天地之間只有這一方小小的臥房,什麼都感覺不到,仿佛生死邊緣遊走,有種命懸一線的錯覺。

    他解她領上的蝴蝶扣,銀質的鎖頭驟然錯開,叮地一聲清響。低頭看她,她皺著眉,咬著唇,似乎難耐,卻絕沒有生氣的跡象。他重新吻她,她依舊是溫柔的,甚至有些逆來順受。不知為什麼,他總感到不安,試探著慢慢移下去,她仰起脖頸,含含糊糊說了什麼,他起先沒有在意,但是漸漸分辨出來,念的居然是「廠臣」。

    他愕然頓住了,千斤的巨錘轟然一聲砸在太陽xué上,天旋地轉,幾乎要暈厥過去。他太自以為是了,憑什麼覺得她的態度在短暫離別後就會改變?她還是以前的她,油鹽不進,一心念著肖鐸!

    所以那麼多的話都是對那個假太監說的,吻他,也是把他當成了另一個人。他忽然妒火中燒,她和肖鐸之間究竟到了什麼地步,是不是還有他不知道的?他可以包涵她朦朧的愛慕,但是無法接受她到現在還是對他念念不忘。她千嬌百媚不是因為他,自己堂堂的藩王,在她眼裡究竟算什麼?替身嗎?還是她喜歡起來隨便逗弄的貓兒狗兒?

    他霍地站起來,無法指責她,咬牙站了片刻,拂袖而去。榻上的人依舊昏沉沉的,為「夢醒」傷嗟不已。略過一陣兒傷心淡了,蜷起身子又睡著了,這一覺,睡到了日薄西山。

    外面隱約有上窗戶的聲音,她倚著枕頭睡眼惺忪,高麗紙外一團圓圓的光升高,升到滴水下去了,都已經掌燈了麼?

    她撐身坐起來,銅環和小酉也正進來掛幔子,看她一臉懵懂的樣兒訝然,「我的殿下,今兒睡到這時候!上夜的嬤嬤都在值房候著了,還計較著殿下是不是要連軸睡,一直睡到明兒早上呢。」

    她撫了撫後脖子,頭痛yù裂。午後的夢多少還有些印象,現在想起來,依舊忍不住悸動。

    如果他真的來過多好,她不死心,小心翼翼問銅環:「我歇覺那會兒,有客沒有?」

    銅環回頭看了她一眼,「宇文王爺來過,他要進園子,奴婢攔不住他。」想想他離開時的滿面怒容,遲疑道,「殿下那會兒醒著嗎?和他說上話了嗎?奴婢瞧他沒多會兒就走了,只當殿下又和他置氣了呢。」

    婉婉糊塗了一陣,泥塑木雕似的坐著,想了半天,不記得自己見過他,也不記得哪裡得罪過他,反正懶得追問了,管他呢!

    「他真不把人放在眼裡,照舊來去自由,還分什麼長公主府、藩王府。」她抱怨著,懶洋洋挪下來,挪到鏡前梳理頭髮。篦子篦過耳畔,忽然發現脖子上有指腹大小的紅點,看上去像染了胭脂似的,用力擦兩下,沒能擦掉。

    小酉那裡揭開博山爐清理灰燼,喋喋抱怨起來,「出了宮個個都松弦兒了,辦事越來越將就……香也不知是哪個採買的,燒出來的灰怎麼都發黑了。回頭得好好問問,矇事兒蒙到主子頭上來了,不拿兩個做筏子,往後愈發蹬鼻子上臉。」

    婉婉沒理會她,叫銅環來,給她看脖子,「這是什麼?是叫蟲兒咬了嗎?不疼不癢的,紅了這麼大一片。」

    銅環拉她到燈下,就著光琢磨了半晌,鬧不清是什麼,怕是江南的氣候不對,引發了疹子,於是決定傳醫官來瞧瞧,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余棲遐領著府里的太醫進來,太醫先是請脈,脈象沒有異常,再看長公主脖子上的疹子,一看頓時啞口無言,回頭望了余棲遐一眼,「余大人,您瞧……」

    婉婉看他這樣,心裡咯噔一下,怕是得了什麼了不得的大病了,以至於太醫都吞吞吐吐的,大有隱瞞病qíng的嫌疑。

    她沉了臉,「究竟怎麼回事,你據實說。倘或貽誤了,我可是要治你罪的。」

    太醫滿臉尷尬,一迭聲道是,掖著手想了半晌:「殿下這個病症,俗稱紫痧,系外力相加,淤血凝結而成。臣給殿下打個比方,譬如人犯了暑氣,中醫上有刮痧、拔罐的療法,您這個……等同於拔罐。」他艱難地比了下手勢,「拿一個器皿,擱到這兒,用力吸……就有了。這個不是什麼病,也不會對殿下玉體有任何損傷,稍稍將養幾日,它慢慢兒的也就退了,退後膚色如常,不留任何痕跡,請殿下放心。」

    婉婉這才鬆了口氣,只要不是蟲子在睡夢裡咬的就好,否則屋裡得殺蟲,生石灰灑得遍地都是,實在太麻煩了。

    銅環陪同餘棲遐送太醫出了二門,余棲遐站定了,臉上表qíng頗為窘迫,「這種事殿下不明白,你怎麼也不明白?」

    銅環莫名,「我又不是大夫,怎麼能知道那些!好在瞧過了,沒什麼大礙,您忙您的去吧,我回去了。」

    她全沒上心,也難怪,宮裡平常不會有這種不雅的qíng況發生,即便偶有,后妃們也會想法子拿衣領遮擋。銅環年紀雖然比公主大,但沒有對食,知道的也未必比公主多。太監則不然,外頭走動見多識廣,太醫遮遮掩掩,他再不挑明了,裡頭的人就更鬧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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