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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舒展著兩袖,閉上了眼睛。光是暖暖的,照在臉上真舒坦。她痛快吸了口氣,空氣里有太陽的味道,伴著微風拂過臉頰,從沒覺得身上這麼輕便過。
「額涅。」身後傳來瀾舟的聲音,「兒子課業都做完了,請額涅檢點。」
她依舊沉浸,含笑說等會子,「我在曬太陽呢。」
她就像久澇後的花,迫不及待要汲取溫暖。年輕的臉對著太陽,嘴唇紅艷,睫毛纖長,皮膚太細嫩,在光下簡直是半透明的。
瀾舟卷著手裡的冊子問她:「什麼是老爺兒?」
她說老爺兒就是太陽,「你們南方人不懂,北京有好些土語,要是沒人解說,壓根兒聽不明白。像你跟人學戲呀,師傅說你『唱早了』,就表示調兒起高了。還有天橋上的把式,沒什麼手藝,靠一張嘴掙嚼穀,這也有個名目,叫『平地摳餅』。」
這些詞兒確實聽得少,瀾舟歪著腦袋問:「額涅上過天橋嗎?」
她唔了聲:「沒有,我也是聽小太監說的。天橋上好多有意思的東西,等將來有機會,我帶你和亭哥兒上那兒玩去。」
瀾舟背靠抱柱發笑:「是額涅自己想玩兒吧?」
她也不掩飾,眯著眼說是,「我長到那麼大,沒怎麼出過紫禁城。後來下降給你阿瑪,也是從宮裡到府里,一路上看見的全是水,沒長見識。」說完回頭看他,「我早就想問你了,王府里的人怎麼都是北京口音呢?宇文家就藩兩百多年了,要不是瞧著封地在南京,我還以為又回北京城了呢。」她笑著給他學,「啊懂啊,還有『對過』,『胎氣』……南京話,聽也聽不懂。」
瀾舟背著手說:「額涅不知道,府里太妃就是北京人。當初嫁給太王爺,帶了二十多個陪房和僕從,這些人在府里扎了根,府里漸漸就盛行北方口音,連帶著我們這些小輩兒都學著了。」
這些其實都是場面話,囫圇能jiāo代過去。事實上是宇文家每一代王爺,最後娶作大福晉的都是地道的北京人。不為別的,就是不能讓後世子孫和京城斷了聯繫。你要上京,要說話要jiāo際,都得和人溝通。緊要關頭他說他的京白,你說你的吳語,jī同鴨講,中間還得有個專門的通譯,辦事就費手腳了。不過終究是在南方生活,出門聽的都是江南話,有些字眼兒不及正統北京人那麼純正,就像她說的老爺兒,平地摳餅,很多他都沒聽說過。
「太妃在南苑待得太久了,有時候也缺點味兒,往後兒子就跟額涅學吧……」
婉婉笑說:「打住了,就論這個學字兒,北京也分宅門音和胡同音。官話還念學,土話就念『淆』。我是長在宮裡的,終歸官話說得多,你要學最地道的,還得拜那些說戲的人當師傅。」她在他的總角上捋了捋,「依我說,學官話就成了,學得太正了,仔細人笑話你,把你當成天橋把式。」
她論到再高興的地方,臉上的笑也是自矜的。瀾舟病了兩天,是她親自在跟前照顧,因為瞧他小,病好之後也沒讓他搬出後院,什麼嫡母庶子,根本不是他以前設想的那麼工整嚴苛。她的脾氣很隨和,同誰都能好好相處,當然他阿瑪是個例外。當初他就說步音閣不能留,他阿瑪還想用她牽制步音樓,結果晃了晃神,把自己給坑了。
他擠出明媚的笑容來,「額涅在宮裡悶得慌吧?chūn天的時候做什麼消遣?」
她想了想,「養鴿子,放風箏。北京人都愛放風箏,有的給風箏裝上哨子和風燈,夜裡送個蜈蚣上天,一晚上都熱鬧。可惜那些點了燈的風箏落下來,易引起大火,後來京城就禁止,不許再放了。」
他點點頭,「不知底下人告訴您沒有,後兒是阿瑪千秋,王府里要設宴,請了戲班子唱燈晚兒。明兒府里庶福晉來給您磕頭,請您回王府主持,兒子是想,得了閒兒,兒子陪您放風箏去吧,您喜歡什麼樣的,兒子命人現扎。」
婉婉聽了,略頓了一下。說起宇文良時,真有十來天沒見著他了。上回榮寶說錢塘江決了口,他上那兒堵缺口去了,怎麼一去那麼久,就再沒有消息了……
她猶豫著問:「你阿瑪的千秋,他人不在怎麼cao辦?」
瀾舟眨著一雙純潔的大眼睛道:「阿瑪今兒下半晌回來,怎麼沒人給您傳話?」他說著就惱了,「底下人當的什麼差,這麼要緊的大事兒,都瞞著上頭,什麼意思!」
婉婉有點尷尬,是她不讓他們通傳宇文良時的消息的,所以千秋和他的動向,她一概不知道。
「額涅會賞臉吧?」瀾舟仰著腦袋問她,「世人都知道我阿瑪尚主了,他的生日您不出席,外頭又不知怎麼謠傳呢。」
場面上自然是要過得去的,她也不能連自己應盡的義務都忘了。回身叫銅環:「吩咐余承奉一聲,給王爺備份壽禮,後兒要用。」
銅環道:「早就預備妥當了,因沒到正日子,也沒來回殿下。」
她嗯了聲,接過瀾舟的課業,讓他背了兩段《中庸》,見他jīng熟得很,誇獎了一番,打發他上外頭玩兒去了。關於先前的話,她倒也沒怎麼上心,時近晌午,用了飯在迴廊下消食,風雨里的庭院顯得很蒼涼,風停雨歇後終於變得生機勃勃,這才是四月里該有的氣象。
chūn天容易犯困,她散了一陣子,眼皮直打架,撫著後脖子說不成了,得回去找榻歇午覺。宮裡歷來是如此,三飽兩倒嘛,深宮寂寞,就是這麼打發時間的,到了外頭來,輕易也改不了。
臥房裡的窗簾放下了半邊,香案設在一片日光里,青銅博山爐綠得yù滴,重重疊嶂下的爐蓋上香菸繚繞,帳幔隔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專用以讓她午後小憩。她一直有個習慣,睡覺的時候跟前不能有人,即便夏天熱得恍恍惚惚,也不過開一扇窗,用不著人替她打扇。她可以在chuáng榻上隨意翻滾,摔下來也不要緊,但卻不能聽見人聲。腳步也好,咳嗽也好,聽見即醒,然後那chuáng氣便大得驚人,皇帝來了都不買半分帳。
銅環和小酉退出去了,院子裡伺候的嬤嬤們也散到二門以外,這個時候大家都能偷會兒閒,煮上一吊茶,吃上兩塊點心,長公主府里的午後時光,比紫禁城裡悠閒得多。
小酉跟著小丫頭上前院看新買的尺頭去了,銅環端著張條凳橫亘在門上,遠遠見余棲遐來了,她站起身同他打招呼,因都是肖鐸指派的人,私下聯繫多,也不避諱什麼。她問:「主子叫打聽的事兒,踅摸得怎麼樣?」
余棲遐看了她一眼,「能怎麼踅摸?上年督主到過南京,東廠的番役也四下打探了,人家技高一籌,半點馬腳也不露。」說著眺望上房,蹙眉道,「長公主終究是下嫁了,況且督主還在京里,他那頭沒示下,咱們也不好輕舉妄動。你我呢,畢竟都是隨了殿下的人,兩頭權衡最要緊,南苑王按兵不動,咱們也就樂得太平吧。」
這是實誠話,既做了夫妻,總盼著他們順遂,下人們也圖個輕鬆。肖掌印在,哪怕將來生變故,也自然會為長公主想好退路。但要是他不在了,他們這些人才真要擔負起責任來,與長公主同進退。
銅環應了聲,「這會兒歇著呢,回頭我把話傳到。後兒是南苑王千秋,殿下必定要上藩王府,您費費心,還得預先籌備起來。」
余棲遐頷首去了,她背靠著門框子,把視線投向遠處的天。雨後晴空萬里,一片瀟瀟的藍,這樣不濁不垢的顏色,看久了真叫人神魂顛倒。
無邊的藍色盡頭有人緩步而來,月白的曳撒上金線縱橫,在陽光下尤為流麗。她一凜,忙站起身相迎,南苑王行色遲遲,到了跟前亦是漠然,她欠身納福,「給王爺請安。王爺榮返了,這程子辛苦。」
他不答她的話,只是問她:「殿下午睡了?」
銅環應個是,「才睡下不久,王爺怕是要等一等了,殿下不愛人打擾,奴婢得過一個時辰才能給您通傳……」
他抬了抬手,「用不著你通傳,本王上裡頭等她。」
銅環吃了一驚,「王爺,府里有規矩……」
他忽然轉過頭來,一雙深淵似的眼睛,半點溫度也無,「自本王襲爵以來,還沒有人敢和我提過這兩個字呢。規矩?你在同我說規矩?公主與駙馬分府而居的狗屁規矩,早就該廢了。我不管京里如何,到了我南苑,便得奉行我南苑的規矩。你們這些服侍的人,不該拿教條來約束主子,反倒應當多規勸,才是你們做奴才的本分。我知道你們的私心,駙馬進府要打點,得買通奶奶神們,放心,我這裡一個子兒也不少你們的。只是打今兒起,不許再作梗,否則我可不管你是皇上派的,還是肖鐸派的,一樣留不得你。」
他嘴角微微上揚,聲調平緩,聊家常似的,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原來這才是真實的他,遠不是他們跟在長公主身邊時看到的謙恭有禮。他有睥睨萬物的氣度,面對在乎的人,也許是和風霽月的,但對於無關痛癢的人,則是冷酷到近乎殘忍。
紫禁城裡發生的事,顯然他都知道,所以她的來歷他也瞭然於心。銅環嚇出了一身冷汗,故作鎮定道:「王爺誤會奴婢了,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才睡……」
他哂笑:「我知道殿下有chuáng氣,該當如何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多言,退下吧。」
銅環無可奈何,讓到一旁。他進了垂花門,繞過一樹海棠,上回來這裡還是大婚那夜,後來再想進來,她下了嚴令禁止他入內,他也只能隔牆興嘆了。
當初把行在改建成長公主府,朝廷雖然下令藩司籌備,但真正cao持的還是他自己,所以他對這裡的一糙一木都極熟悉。那金絲藤紅漆竹簾垂掛在檐下,一片接著一片,或高或低地卷著,原先不過是死物,自從有了她,漸漸煥發出生機。
這幾日他在杭州,立在遍野的江水裡,腦子在指派人救災,心裡卻依舊惦記著她。不知她在金陵習不習慣,也不知她偶爾會不會想起他。以前回來後頭一件事是給太妃請安,現在是來見她。雖然她依舊事不關己,但比起以前的天長路遠魂飛苦,這點不解人意,又算得了什麼!
他漸漸到了台階下,抬眼看,她的臥房保持行宮最高規制,檐下的金鳳和璽翻新過,愈發鮮亮得耀眼。快見到她了,迫不及待,又隱隱生怯,站定後略緩了口氣,這才提袍上了漢白玉的台階。
入正殿,一室空曠,只有蓮花更漏發出輕微的滴答聲。他知道她在東暖閣里,幾重沉沉的簾幔後有她的睡榻。他放輕手腳,一層一層靠近,幔子底下香氣瀰漫,姑娘的閨房裡就應該是這樣的味道。他心裡咚咚跳起來,站在最後一道紗幔前,透過疏朗的經緯,看到一個嬌柔的輪廓側身躺著,衣裳面料柔軟,把她的身腰勾勒得異常玲瓏。他伸手想打幔子,猶豫了再三,料她已經睡熟了,怕進去吵醒她,惹她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