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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瀾舟在chuáng板上敲擊,表示磕頭謝恩,「阿瑪嚴厲,還是額涅待兒子們好。兒子還有個想頭,想請額涅示下。」
婉婉頷首:「你說吧,有什麼事兒,咱們商量著來。」
他舔了舔唇道:「額涅一個人住在長公主府,雖然府里禁衛森嚴,但終究孤寂。這會兒請額涅回王府,怕額涅不答應,兒子是想,或者兒子,或者亭哥兒,留下一個,一來額涅跟前好盡孝,二來代阿瑪替額涅撐門戶,也是對兒子的考驗。」
婉婉聽他說了這些,對他清晰的條理感到驚訝。這孩子不過八歲罷了,就算有人特意的教,恐怕也未必記得住。他倒好,一字一句深思熟慮,甚至和宮裡那些皇子們比,也斷不會落了下成。
宇文良時為人不怎麼樣,子息卻成才,真是壞窯口裡出了好磚。她笑著,在他額上撫了撫,「你想得很周全,這事咱們容後再議。你現在得好好歇著,將養身子最要緊。我剛才聽小子說了什麼海上方兒,是不是叫人把方子配齊了,再接著吃兩劑?」
他搖搖頭,清秀的小臉上忽閃著一雙大眼睛,一圈金環閃閃的,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那方子早就沒了,和尚說吃完了十劑不必留著,自然就好了。」言罷一笑,露出尖尖的一對小虎牙來,「額涅別擔心我,兒子身qiáng體壯,這點子小磨難,不要緊的。」
女孩兒果真心善,這位長公主沒有他預想的不可一世,難怪阿瑪那麼喜歡她。還有她的手,柔軟溫暖,他從來不知道女人的手是這樣的,落在他額上,輕得羽毛一般。那是無尚的尊榮才作養出來的一種恬靜澹泊,太過美好,怎不讓人心生嫉恨。
她又坐了一會兒,一遞一聲和他說話,輕柔的語氣,沒有半點拿大的架勢。囑咐他聽話,今天別下chuáng來了,就和弟弟在chuáng上躺著,吃喝都讓人送過來。也許這是她十幾年總結出來的經驗,傷心了上chuáng,受驚了上chuáng,病了就更得上chuáng了,窩在被褥里是最好的療養。
她走後瀾亭探出頭來,「哥子,這後娘看著也不賴。」
瀾舟回頭白了他一眼,「什麼後娘,照著名分,她比咱們親娘還親。」
「名分這種東西,不就是個空架子嘛。橫豎我沒覺得她比我額娘好,我額娘合我脾胃,往後我孝順她。」
「這個就不用孝順了?宗親不拿唾沫淹死你!」
瀾亭後腦勺枕著胳膊,翹起了二郎腿,「今兒不念書,叫咱們在chuáng上躺著,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就是掉進水裡的時候涼了點兒,差點沒凍死我……你說她會讓咱們留下嗎?」
瀾舟擰眉計較,「兩個都留下不可能,畢竟王府裡頭也要晨昏定省。」想了想道,「要是只能取其一,還是我留下吧。」
瀾亭問為什麼,「阿瑪還誇你是膀臂來著,你留在長公主府,軍中的事兒就不管了?」
他對這個兄弟實在五體投地,「你是gān什麼吃的?整天就知道騎根小竹竿兒戰什麼長坂坡,阿瑪跟前你也該效命了。至於為什麼留下的是我,因為我比你機靈,能幫著阿瑪敲邊鼓。你呢?一心想著孝敬你親媽,沒這份當孝子賢孫的心,就別在這兒裹亂。」
瀾亭無話可說,心裡嘀咕著,你不就是想認長公主當媽嗎,將來離天近了,你想伸手夠月亮呢!不過不敢說出口,說了回頭又一頓胖揍,得不償失。對於沒什麼進取心的人來說,躲在後面永遠是最安全的,今天捨命陪君子,一塊兒落了一回水,往後大概就沒什麼事兒了。
婉婉那頭接到了宮裡的來信,是皇帝寫給她的,以家書的形式,裝在信封里,上面客客氣氣寫著「皇妹鈞親啟」。
推開一扇窗,她倚在窗下讀信,外面芭蕉葉子颯颯作響,她托著腮,一行一行看下來,說她離宮一個多月,為兄的十分想念。遙想起小時候在父母跟前多無憂無慮,現在的江山社稷壓得他喘不上來氣兒。皇后病了,被yīn人克撞,時好時壞,前些天連人都認不得。上回把她的鳳冠卸了,上面大大小小的珍珠磨了粉,窮大方,分給闔宮嬪妃們,請大家拿去擦臉。有時候還打人,他去看了她一回,她舉著桃木劍,追得他滿世界亂竄----皇后是個武瘋子。他現在很苦惱,不知道以後怎麼辦,冊封了皇后,爭如沒有,她連自己都管不好,也不指望她母儀天下了。最後問小妹妹安,南苑的飯菜吃得慣嗎?駙馬待你好不好?隨信奉上廚子兩名,是朕親自嘗過的,手藝絕佳。
婉婉坐在那裡,半天沒回過神來。細想想,鼻子直發酸,音樓瘋了,大概是被困境bī瘋的。她出降那天她還好好的,說了很多勸解她的話,結果事qíng落到自己頭上,她就想不開了。她們零落在兩處,各自受著苦,誰又救得了誰。她沒有信來,自己只能從皇帝的家書里側面了解,連安慰她的話也不能寫。至於皇帝……這位哥哥總是出人意表,有送金送銀的,沒見過千里迢迢送兩個廚子的,說他荒唐,人家是實心想著你,只不過能照顧你的口味,卻顧不上你的幸福。
她到書案前研墨提筆,自然報喜不報憂,說水土很服,也喜歡江南的山水和市井。駙馬待她極好,太妃和藹可親,她一切順遂,請皇上不必記掛。音樓難堪皇后大位,皇上亦無需執著,還請以大局為重,另擇賢明。
銅環在邊上伺候筆墨,見她這樣規勸便一笑:「殿下的心裡,果真時刻都裝著天下。」
她把筆擱下,靜待墨跡變gān,黯然道:「閨閣里的qíng義固然重,但比起社稷,終究是有限。音樓本就不該當皇后,坐上這個寶座,對她來說不是幸事,反成枷鎖。她瘋了……」她輕輕啜泣一下,「她不是個心思窄的人,怎麼瘋了……或者是想讓賢,有意裝的吧。」
銅環抿唇不語,很多時候她都顯得過于敏銳,倒不是說敏銳不好,只是運用不當,便傷人傷己。
把信裝起來,著人送出去,因為都是家常話,並不怕有人截下偷看。剛料理好了這裡,前面傳話進來,說大爺身上發熱了,看樣子是要犯病。
她起身便趕過去,問二爺怎麼樣,底下人說二爺倒還好,活蹦亂跳的,跟人摘香椿去了。
「王府裡頭沒人來嗎?」
余棲遐道:「老太妃讓帶話,殿下問起就說男孩兒耐摔打,只要沒死,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婉婉簡直覺得不可思議,「老太太心也忒大了點兒,人從橋上摔進河裡,全不當回事兒?」
銅環笑道:「正是老太太疼您呢,這麼做是表明她的立場,畢竟兩位小爺都是庶出,在您跟前弄得寶貝似的,豈不叫您不好自處?貓兒狗兒似的養著,全看您的意思,因知道您慈愛大度,不會為難孩子,他們那頭自然撒手,沒的叫您誤會了,說嫡母難纏。」
她聽了淡淡一牽唇角,「南苑王府的人,果然個個好算計。為了叫我舒坦,竟連孩子的死活也不顧了。我知道她的心思,兩位小爺打頭陣,後頭的人才好行事。可惜我不吃那一套,就算他來了,也照舊讓他進不得門。」
她恨恨說完,才發現這話說得早了些,一腳踏進廂房,瀾舟的chuáng前已經有人在了,他穿石青的常服,腰上束鸞帶,通臂袖襽上行蟒崢嶸,立在那裡,像山一樣堅毅。
她心頭大大一震,剛想轉身,他搶先一步叫住她,向她揖手行禮,「瀾舟抱病,暫時不宜挪動,原本應當傳塔喇氏來照應的,又怕婢妾無狀,衝撞了殿下。思來想去,還是我親自看顧的好,所以打今兒起,要借殿下一方寶地了,還請殿下行個方便,收留我們父子。」
作者有話要說: ①戈什哈:侍從護衛。
☆、第35章 何用素約
這是什麼藩王,臉皮比城牆還厚,簡直鮮廉寡恥!婉婉嘴上沒說,心裡把他罵了個底朝天。昨天弄得這樣,換做她大概今生都不願再相見了,結果他還敢送上門來,要不是孩子病著,她早就招呼人上棍棒了。
是誰一再說等得,可以慢慢來的?結果他分明急不可待,這樣說一套做一套的人,真讓她愈發信不實。
他一步一步,目標明確,如果僅僅拿愛她來解釋,實在太單薄了。他憑什麼愛她?十年前舉手之勞,再加上西華門外睽違後的重逢嗎?兩次見面便令他刻骨銘心成那樣,何至於!當一個人愛你愛得莫名其妙,那你就得提防了,想想他出賣愛qíng後的獲利,雖然目前暫且看不出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諸王之中他的分量會越來越重,地位也會越來越穩固。甚至到最後一些用以制約藩王和駙馬的條款對他都不適用了,如果皇帝勤快些,把疏漏的地方補足,也許一切還有可說。但皇帝怠政,連現行律例的漏dòng都懶得補,要做出個專門針對他的規範,恐怕至少要花上兩年時間。
把她送上戰場,自己的豪言壯志全都拋到腦後,她不懂那位哥哥在想些什麼。他有時候確實玩xing重,得有人時刻提點才好,廠臣顯然自顧不暇,未必實心對他了。京里現在也呈風雲詭譎之勢,什麼人什麼立場,難以評斷。她yù具本上奏,光明正大的又不成,得悄悄打發人送進京去。因為要提防被宇文良時拿個正著,怕他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來,那可怎麼得了!
所以還是得忍著,她當真不喜歡陷進這樣的泥沼里,但是無可奈何。但願南苑沒有反心,他能被她詬病的地方,如果只是從音閣那裡探來的消息,她倒不介意同他從新開始。水到渠成的時候,也心甘qíng願當個小婦人,為他生兒育女。
她點了點頭,「王爺願意留下便留下吧,先前小廝說大爺有喘症,我怕他舊疾又犯,王爺親自照應也好。」說著到chuáng前看孩子,微微笑道,「不要緊罷?我讓內承奉給你找最好的醫官去了,過不了多久就來。你想吃點什麼,告訴我,我打發人去做。」
瀾舟熱得臉頰通紅,依舊叩擊chuáng板,「謝謝額涅,兒子不餓……沒有胃口。」
他自己也沒想到,怎麼就發起燒來了,前邊剛剛自恃身底子好,轉頭就給他臉色瞧。反倒是瀾亭,一副賊都打不死的英雄模樣,竟跟人摘香椿去了,留下他一個,在chuáng上熱得渾渾噩噩,無意間又幫了他阿瑪的大忙。
婉婉呢,對孩子是真的好。皇帝還是福王那會兒,一年生了五位皇子,都和瀾舟一邊兒大,所以她並不覺得他和瀾亭的存在是多硌應人的事兒。她作為公主,有她自己的驕傲,真要過起日子來,王府的那些侍妾不在她眼裡。如果各自相安無事,她甚至願意好好撫養兩個庶子,畢竟人心都是ròu做的,你待他們好,他們自然感覺得到。
她並不理會宇文良時,自己坐在邊上看顧孩子,婢女絞了涼帕子遞上來,她仔細疊好,替瀾舟覆在額頭上。她粗通醫理,不時看他脈象,檢查他的掌心,瞧這孩子確實病得沉重,自己也跟著憂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