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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帝陵還沒有修建好,先帝梓宮怕要明年才能落葬。回頭日子到了,咱們設個香案向北參拜,也算盡了你的心意。等來年泰陵里都安頓妥當了,我再帶你親自祭拜。藩王不能入京,不過去易縣,應當不要緊的。」
她忽然感到淒涼,出降以後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以前紫禁城是她的家,她還是慕容氏的一員。現在隨了他,他不能進京,她也和他一樣。這輩子要是沒有召見,也許永遠都要流落在江南了。
出嫁的女兒和娘家,就像嬰孩和母親,剪斷了臍帶,沒有親qíng維繫,涼透了就成死灰了。當初大哥哥再三不讓她下嫁南苑,也許就是不想讓她離京吧。在京里多好,想家了能回去,想親人了還能見一見。現在呢,斷了線的鷂子一樣,悵然看著飛遠,轉頭也就撂下了。
她畢竟還年輕,心酸了掩不住,哽咽一下,眼眶和鼻尖一齊紅了。他在邊上看著,悄悄觸了她一下,「瞧你難過,我也不是滋味兒。都是因為我,把你弄得背井離鄉。」
她搖搖頭,「不是因為你,是命。」他的指尖觸到她的手背,她微微瑟縮,很快退讓開了。
仰起臉看檐下燈籠,小小的一簇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她說:「我一直很孤寂,爹爹和娘在我六歲的時候就走了,他們過好日子去了,留下我和哥哥,在宮裡寄人籬下。太后並不喜歡我,還好大哥哥疼我,太后責備起來,他也向著我。可大哥哥是皇帝,不能時刻照應我,二哥哥又出去了,有一陣子我過得很艱難,想爹娘的時候躲在被窩裡哭,嬤嬤也不管我。哭累了我就睡一覺,睡醒臉下都是濕的,起來敷點兒粉,照舊裝得高高興興的……太后不喜歡我哭喪著臉。慢慢我就學會看人臉色了,看太后的臉色、看皇后的臉色,甚至看嬪妃們的臉色。我很怕她們在背後說我壞話,怕連大哥哥也不喜歡我,實在不成,我只好去死了……」
她說的他都知道,她沒說的,他也知道。後來肖鐸到了她宮裡,她有人撐腰後,才漸漸活泛起來。某些方面他還是應當感激肖鐸的,雖然大多時候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長,但她最孤苦的時候是他護著,她才全須全尾等到他來娶她。
huáng金堆砌的出身,走了一段huáng連鋪就的道路,他溫聲安慰她,「人活一世,跌跌撞撞在所難免,終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她咬住了嘴唇,臉上沒有血色,半晌才道:「我怕一直這樣下去,孤伶伶的,這輩子除了榮華富貴,再也沒有別的了。有時候我想,要那麼多的權勢gān什麼,一輩子戎馬倥傯,老了回頭看看,不過如此。我骨子裡終究是個貪圖安逸的人,真真沒有大出息。」
他品咂出了一點寬解的味道,忽然覺得她太過剔透,很多話里都藏著玄機,實在叫他無法作答。他只有一味裝傻,「殿下說得很是,十年前一面之緣後,我也常打聽殿下的消息,只可惜鞭長莫及,幫不上你什麼忙。你在閨閣時我缺席,將來的日子,請殿下給我機會,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倒沒有羞赧逃避,恬淡笑著,微微頷首,然後轉過頭去,看著外頭的夜雨出神。
廊下有迴旋的風,chuī起她的發梢,髻上小簪頭的金葉流蘇琴弦一樣來回dàng漾,簌簌輕響。他說:「回去吧,風口裡站著,別受了寒。」
婉婉腳下生了根似的,只說再等一等,神京杳杳,想念宮裡的生活,也想念宮裡的人。
迴廊對面有嬤嬤趨步而來,隔著一片花圃納福,「夜深了,殿下該就寢了。」看了南苑王一眼,「王爺今兒是去是留?要是留,奴婢就著人記檔了。」
這種事qíng問來真尷尬,宮裡皇上御幸才要記檔,到了她這裡也是這樣。現在才剛起頭,將來尋常過日子了,是不是還天天的記,紅本再送進宮裡叫人過目?她在考慮要不要把這項取消,他那裡倒先替她回答了。
「今兒本王侍寢,外頭人都撤了吧,聽牆角的也撤了,叫我抓著,少不得一頓好打。」
對面嬤嬤臉上五光十色,大概被他的話嚇著了。婉婉也目瞪口呆,世上真有說侍寢說得那麼字正腔圓的爺們兒,這個詞兒用在這裡實在太驚悚了,他要侍寢?要不要叫人做一面綠頭牌,也讓底下太監天天頂著大銀盤呈上來?
偃偃的眉毛高高挑起來,檀口微張,連吃驚的樣子都那麼討喜。他打發走了人,慈眉善目沖她微笑,「南苑有不少朝廷派遣的官員,咱們婚後的qíng況會一一向京里稟報的。我是想,新婚燕爾嘛,第二天就分房,萬一問起來還得多費唇舌,所以自作主張了,請殿下見諒。」
婉婉頭昏腦脹,他說的都在理,為了二哥哥的囑託,她也應當多和他親近。在京里一口答應的,到了這裡瞻前顧後,沒的叫他誤以為變卦了,回頭再做出什麼稀奇的決定,也讓人招架不住。
她不得不說好,視死如歸,「那就安置吧,再在這裡當戳腳子,也沒什麼意思了。」
她垂頭喪氣,可見剛才扯了那麼多,就是想等他自動告辭。還好他挺住了,男人的幸福,果然還是要靠厚臉皮才能爭取來的。
婉婉跟著銅環進浴房沐浴,大木桶里熱氣蒸騰,進門就灌了一鼻子中藥味兒。她探身看,水裡有小小的口袋載浮載沉,她脫了衣裳坐進去,「今兒洗藥浴?」
宮裡一年四季有專門的御用方子供后妃們養生,到南苑來,必定也帶上了。
銅環卻說是修珍方,「怕您疼,特意備下的。上回是把藥汁子摻在水裡,秦嬤嬤唯恐藥力不夠,越xing兒裝進紗袋了,您多泡一會兒,回頭少受些罪。」
修珍方是老方子了,專用來減輕姑娘初夜疼痛的,幾乎每位公主出降時都有配備。她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心裡空空的,腦子裡亂得厲害。
水很熱,熏出一身汗來,她兩臂枕在桶沿上,蹙著眉頭說:「我還沒有準備好,不想同他圓房。總覺得守住了,我還是自己,守不住,就成了糊塗老婆,將來不管好歹,都得圍著男人打轉。」
這種事,外人真是沒法開口,叫她們怎麼規勸呢,說遲早有那天,長痛不如短痛嗎?對她來說這是立場的分水嶺,原先家國天下,如日月在心。一旦真的和這個男人家常起來,夫妻已成一體,萬一出點岔子,那就是挫骨割ròu,不死不休。
她泡了一刻鐘,婉轉起身,換上了一件淡紫的寢衣,寢衣薄而秀美,隱約能見纖纖玉臂。小酉給她撲上一層香粉,她站在鏡前輕聲說:「我只瞧今晚,他要放肆,我不攔他,但從此以後,長公主府再不許他踏足。」
她繞出屏風逶迤走進臥房,銅環和小酉面面相覷,水裡撈出的巾櫛滴滴答答的,連水也忘了擰。
風聲好大,窗戶上的高麗紙像被孩子chuī了一口氣,噗地鼓起來一大片。月牙桌上的燭火跳動,一根銅針伸過來,百無聊賴地撥弄了兩下。明明看不見隆恩樓方向,依舊隔著一堵白牆眺望,「你說……爺今兒歇在那裡了吧?能成事嗎?」
婢女把案上的燈罩揭開,拿手一扇,便扇滅了一盞蠟燭。
「姑娘愛俏,長公主也是女人,身份再貴重,眼睛和咱們生得一樣。」嘴裡說著,把人扶上了架子chuáng,「主子別愁,進廟還得拜菩薩呢,將來怎麼樣,全靠兒子說了算。您放寬心吧,大爺在跟前兒,王爺和老太太都偏疼他。二爺呢,整日間烏眉灶眼的,瞧著機靈,半點兒準譜沒有,長公主生下男胎之前,王府還是咱們大爺的天下。」
這麼一說倒疏解了,塔喇氏躺下去,拿痒痒撓一頂帳上銅鉤,帳子落下來,她翻了個身,半帶嘆氣半帶長吟地哼哼了一聲,「睡吧……」
☆、第32章 羅帳燈昏
婉婉從小到大,幾乎都是一個人睡的。
六歲之前她長在徐貴妃身邊,自己的親媽,疼愛是一定的,但宮廷里的疼愛,和民間不大一樣。每位皇子皇女落地後,都有一定數量的看媽和奶媽,小的時候由奶媽奶大,等懂事一些就jiāo給看媽,婉婉的童年時光,幾乎都是和那些女使女官在一起。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是撒手不管,她會問你今兒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會檢查你的課業和女紅,但大致上不會抱你,更別說和你一頭睡了。
帝王家的親qíng總保有三分疏離,不是生來涼薄,是因為規矩重重,時候長了,便形成習慣了。所以婉婉習慣孤獨,習慣空dàngdàng的寢宮裡只有她一個人,冷不丁來了個男人要和她同chuáng共枕,細想起來真是件可怕的事。
她泡澡的時間用得比較長,走進臥房的時候他已經在了。案上燃著紅燭,他坐在燈下看書,沐浴過後只穿寢衣,頭髮鬆散地拿帶子束著,和白天方正齊楚的模樣不一樣,有種隨xing肆意的美。用這個詞評價一個男人,似乎不太恰當,但婉婉除了這個,也想不出別的了。他有瑩潔的皮膚,幽深的眉眼,甚至朱紅的嘴唇。雖然比她大了那麼多,畢竟不過二十四歲,chūn秋正盛的年紀,在昏昏的燈火下,依舊透出少年郎般的純粹。
她腳下頓了頓,他終於抬起眼來看她,奇怪一點都不覺得陌生。多少個日夜了,他經常會有相似的錯覺,手裡捧著京城快馬送來的密函,她從捲軸里走出來,就這樣站在他面前。唯一的區別就是以前面目模糊,現在變得清晰而生動了。
他放下書,對她微笑,是那種不帶任何攻擊xing的,鼓勵式的微笑。一個打算謀劃天下的人,能有那種安逸從容的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可能他的xing格本來就有兩面xing,兩面都是極端,在外越狠辣,對愛的人便越溫存。畢竟感qíng還是需要宣洩的,柔qíng太多裝不下,只好用來淹沒她了。
她似乎很彆扭,腳下蹉跎著,遲遲不敢過來。他笑意更深了,穿上誥命的大衫她是長公主,卸下那層盔甲,她還是個靦腆的小姑娘,婷婷站著,像枝頭初發的芽。
她有點拘謹,擰著兩手問:「王爺在看書呢?看的什麼?」
他張了張嘴,居然發現說不上來。剛才不過裝裝樣子,讀書的男人不是最有魅力嗎,於是隨便抽了一本捧在手裡,結果注意力全在她的腳步聲上,根本沒看進去書上的內容,連書名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噎住了,有點尷尬,婉婉偏頭打量他,一條眉頭慢慢拱了起來,「《列子》啊?」
他忙不迭點頭,「對、對,正是《列子》。均於術,則可內得於心,外應於器;均於技,則可聆高山流水,響遏行雲……」
她挑了下唇角,十分不給面子,「原來是《馭人經》!」
他愕然,這才回頭看,書的扉頁已經闔上了,白底黑字清清楚楚寫著三個大字,他頓時頭大不已,這下臉可丟盡了。
她洋洋自得,走到桌前來,取茶壺倒了一杯水,端著杯子繞室踱步,「《馭人經》有八馭,馭吏、馭才、馭士、馭忠、馭jian、馭智、馭愚、馭心。這八馭之中,王爺以為哪一條最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