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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他笑了笑,長長嘆息:「大約是吧。」
婉婉見他有弦外之音,有意打探:「自上年廢后起,到現在已經好幾個月了,我也勸皇上立後來著,沒想到宮裡那麼多嬪妃,最後選定的是她。依王爺看,皇上如今什麼主張?」
他的手置在膝上,膝襽處奔騰的雲海稱出白淨的指節,輕輕叩擊指尖,沉吟道:「殿下深居宮中,朝廷里的事,想必知道的不多。司禮監坐大,皇上把批紅的權都jiāo由肖鐸掌管,司禮監與內閣之間,已成上下之勢。皇上過於倚重他,總要找些法子牽制,否則放任下去,難保不是下一個李輔國。」
他說著一頓,看她面色,她眉心微蹙,不知作什麼思量。
他沉默下來,她方唔了聲,「王爺接著說。」
qíng敵嘛,評價起來能有什麼好話。他本來就看肖鐸不順眼,自然極盡醜化之能事。
「殿下純良,看人只看表面。肖鐸在宮中辦事勤懇,不見得政事上就gān淨,皇上這麼處置,眾人看來天意難測,我倒覺得聖明燭照,是個以靜制動的好法子。」他咬了咬唇,微微偏過頭,「肖鐸和皇后之間的事,我想殿下已經知道了吧?」
婉婉吃了一驚,旋即沉下了臉,「王爺是從哪裡聽來的謠言?」
她到現在還在維護他們,什麼時候要能這麼向著他,他真是做夢都要樂醒了。然而太信得過一個人,心裡一直惦記著,勢必騰不出地方來安置他。左思右想,不下死手,自己就得一直頂著肖鐸的影子在她跟前晃悠,這麼下去可不是好事。
他看向她,眼神專注,一字一句道:「上年朝廷指派他南下承辦絲綢jiāo易,他和端妃同吃同住,這事並不避人。皇上既然重用他,當然也會防著他,所以他和皇后的事,皇上想來是知qíng的。牽制皇后,肖鐸就得盡心為皇上賣命,不過這人不簡單,鬧得不好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時就是皇上的失策了。」
她靜靜聽著,聽得越多,心越往下沉。自己果然還是太淺薄了,裡頭千絲萬縷的關係,豈是一個亂字了得。原來皇帝借著音閣被打那件事廢了張皇后,其實是為給音樓騰位置。所以皇后的寶座在他眼裡算什麼?一個枷鎖,用來鎖住音樓和肖鐸,好讓自己有更多的閒暇煉丹悟道嗎?
她忍不住失望,轉頭又覺得事qíng不簡單,於是沖他微微一笑,「王爺上次能入潭柘寺,據說是蒙他網開一面,你們jiāoqíng這樣好,我卻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
他居然被她說得一愣,思維太敏捷的姑娘,還真是不好打發。他摸了摸額頭,頗有些尷尬,「殿下別誤會,肖掌印是xingqíng中人,知道我一片赤誠,不忍心為難我罷了。」
她冷冷丟來一個眼神,「是嗎?讓他甘願冒險放你進來,我竟不知道他是這麼好心的人。」
什麼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就是了!他的本意是想讓她看清肖鐸心裡只有步音樓,她卻從別的方面入手,間接推敲出了他曾以此作為要挾,為難過她的心上人,這算什麼買賣!看來今後的夫妻相處,少不得要鬥智鬥勇,沒準兒一個小小的疏忽,就讓她窺出端倪來了。
她站起身,拂袖要走,他一把將她拉住了,「婉婉……咱們能心平氣和說話麼?是你問我看法,我才照著時局說給你聽的,哪裡不當,你只管反駁,何必置氣呢。這世上專qíng的男人不只肖鐸一個,你……」
婉婉真要被他惹毛了,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叫他看出來了?她氣紅了臉,「你在混說什麼?什麼肖鐸,他和我什麼相gān?」
幸好他腦子靈活,訕訕道:「我的意思是,他對皇后一心一意,我對你也是一樣。」
她這才稍稍平靜,不過眼眶裡已然聚起的淚,消化不掉,只能掉下來。
自覺失態,忙轉過去擦了,回身見他一臉愕然,心裡追悔莫及,自己這回是不打自招,恐怕已經被他看穿了。
他耷拉著眉頭,「殿下……」
她很快截住他的話,「什麼也別說。」
這時恰聽見小酉在門上通傳:「主子,時候差不多了,這就排膳吧。」
她朝偏廳方向指了指,「王爺一道入席吧,兩位小爺在哪兒用飯?要不要打發人叫過來?」
他說不必,「他們打小兒跟著額涅,這會子八成已經吃過了,再去叫,看驚動了老太太。」一面吩咐門外長隨,「我今兒在這裡用,回稟老太太一聲,晚上不過去了。」
婉婉看著榮寶扎地打千兒,一溜小跑出了院子,總覺得哪裡不大對勁。回頭看他,他斯文淺笑,抬手引了引,「殿下別gān站著了,入席吧。」
☆、第31章 盡日冥迷
她心裡打突,想問問他剛才吩咐下去的話是什麼意思,她不過好心留他吃頓飯罷了,難道他還打算賴著不走了嗎?然而不太方便直截了當問,怕自己會錯意,空惹人家笑話。她磨磨蹭蹭坐下了,開始旁敲側擊。
「王爺天天兒的晨昏定省吧?」
他嗯了聲,「底下孩子瞧著,我這個當阿瑪的不能以身作則,往後不好教導他們。」在她面前的杯子裡斟了一點酒,「這是江南的桃花飲,兌了蜜漿,酒味已經很淡了,多喝也不怕的。」
婉婉聽了輕輕抿一點兒,的確清甜,不像酒似的辛辣,便貪多痛飲了一口。
他替他布菜,她遲遲沒有動箸,只是問他:「既然規矩那麼嚴的,今兒不去也不好。我是礙於祖上定例,公主得單住公主府,要沒了這一條,按理我也該天天給太妃請安才是。今兒雨大,沒法兒回去了,難得留宿,還連累你不能服侍太妃安置,說出去叫人非議我。」
她因為方方面面都想顧及,有時候辦事畏首畏尾。不過他也瞧得出來,分明就是不想留他,所以滿嘴道義,拿這個做幌子罷了。
他這回是不打算善解人意了,深深望她一眼道:「老太太是最明白不過的人,先頭還說以殿下為重,我難得告回假,她自然擔待。再說孩子們也在跟前,用不著吩咐,知道代父盡孝。」
婉婉拖著長音哦了聲,心下思忖著,看來趕是趕不走的了,怎麼辦呢,人家好歹有名有份,況且王府上下必定都在暗中瞧著,做得太絕了,也怕流言難聽。
她怏怏不語,他手上的動作便頓住了,疑心是不是有不當之處叫她不滿。她下降給他,他雖然慶幸,但也自覺配不上她。gāngān淨淨的姑娘,才十六歲就當了別人的嫡母,尤其兩個兒子都那麼大了,叫她qíng何以堪。
他兩手鬆了又握,握了又松,愁腸百結。她眼角眉梢籠著yīn雲,像外面的天色。不說破,害怕她積攢在心裡弄壞身體,於是只得鼓起勇氣來,窺著她的神色道:「殿下終究還是介意的吧?」
她一臉懵懂,對他沒頭沒腦的話感到疑惑,「王爺說什麼?介意什麼?」
他吸了口氣,「我是說瀾舟和瀾亭,平心而論,要是我處在殿下這個位置,心裡自然也不受用。誰不盼著夫妻之間再無第三人,咱們兩個,隔的卻是一大家子,就算殿下有親近的心,想起庶子和那些妾侍,待我也就淡了吧!我們宇文氏,原本在祁連山腳下遊牧,糙原上生存,靠的就是牛羊和兒子。老祖宗的規矩一直流傳到今天,我若是有違,現在坐在南苑王寶座上的人就不會是我。殿下不自在,有委屈,要發火要撒氣,我全受著,但事實已然無法改變了,還求殿下看開些,保重自己的身子。」
婉婉聽他說了這麼多,木訥過後豁然開朗,「你是怕我容不下兩個孩子嗎?」
他垂著眼睛點頭,「或者我尚主,本就是錯的。」
錯不錯的,現在說晚了,但這個方面誤解她,她也不願意枉擔罪名。
「王爺這麼瞧我,真把人瞧扁了。我在宮裡長大,歷朝歷代那麼多的皇子皇女,同母所出的本就不多,我自己也是那個堆兒里出來的,何苦瞧不上兩個孩子。慕容氏沒有下降公主到南苑的先例,你在尚主之前的那些事兒我不管,也管不了了,誰讓皇上放了恩典。」她看著碗底疏疏朗朗的桃花和柳葉道,「尚主之後咱們得說明白,不能再納妾了,沒的犯了帝王家的規矩,叫我臉上無光。至於兩位小爺,我瞧著甚好,他們孝敬我,我自然不會慢待他們。但你若想從我嘴裡套出個保票來,那是不能夠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辦事從來公允,不會平白虧待人家,也不愛巴巴兒抬舉。」
這一番話說得鏗鏘,頗有當家主母的作風。他當然不會要求她把瀾舟瀾亭視如己出,他要的不過是一個態度,自己在她面前是千瘡百孔的人,她能包涵,他才敢真正走近她。
只是這語氣像是動怒了,他急切道:「你別誤會,我是瞧得見自己的卑微,才愈發覺得配不上你。既然開門見山說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殿下大度,我心存感激,祁人最重兄弟qíng義,瀾舟和瀾亭,將來就是世子的膀臂。」
婉婉的臉失了火,從兩頰一直燒進了頸窩裡。這人怎麼總喜歡在出其不意的時候占便宜,什麼世子,哪裡來的世子?簡直不要臉!
她被他堵得說不出話,端起杯子擋住了臉,難堪地打著圓場,「好、好……菜都放涼了,回頭再說吧。」
一旦舉箸,這場談話就算完了,兩個都是斯文人,吃飯沒有半點聲響。他勸她喝飲子,不過笑一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心慢慢降落下來。偶爾看他一眼,他做事認真,吃飯也認真,陪她一起喝那種溫吞的清酒,照樣怡然自得。
等飯畢漱了口,移到迴廊底下去,天色已經黑得深沉了。燈籠在頭頂高懸著,瓦上的水匯聚成了小型的溪流,潺潺地,永遠流不完似的。
婉婉攏著袖子仰頭看,天幕壓得很低,這場雨恐怕得下上兩天了。
「來的路上也遇見了兩場雨,江南的雨水要比北方多。」
他負手而立,鴉青的直裰很好地襯托出頎長的身形,側面看過去,似乎有些疏遠,終究叫人勘不破。他嗯了一聲,鼻音卻很柔軟,「魚米之鄉,本來就靠水滋養。這個節令正是huáng梅雨季,會連著下雨,一場接一場,綿延二十來天。」
「上年也是,元貞皇帝駕崩前,連著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差點兒沒把北京城給淹了。可是那麼奇怪,大哥哥龍御後,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她眯著眼睛自言自語,「人都說生來做帝王的人,降生的時候有異象,賓天的時候也有。譬如雨停了,大哥哥的梓宮才能移出紫禁城,移到壽皇殿裡去。他崩在chūn日,那會兒承乾宮裡梨花正盛,再過不久就是忌日了,今年我不能祭拜他,心裡也覺得遺憾。」
她和兩個哥哥感qíng深,這個他早就知道。女孩子重qíng義難能可貴,然而過於執著,又叫他隱隱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