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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女使燃起了香,執事引她到拜位上,她平掖兩手舉於眉前,對太妃拜了四拜。但凡尚公主的人家,在對待公主媳婦的禮儀上有一定的規矩,普通人家公婆受禮理所應當,就算跪地敬茶,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但擱到帝王家,那就大大不一樣了。公婆受禮過後,必須起身還禮,公主四拜,公婆還兩拜。當然禮不是白還的,公主有物饋贈,至於究竟算是孝敬還是賞賜,那就全看個人見解了。
太妃不是個小家兒氣的人,道了謝,接過漆盤jiāo給邊上服侍的,自己親自來牽婉婉入座,頗有些唏噓地感慨:「殿下大約還不知道,我和你母親徐娘娘,在閨閣中就jiāo好。朝廷指婚,你母親進宮侍奉孝宗皇帝,我奉旨下嫁南苑,一南一北相隔幾千里遠,自此聯繫才漸漸少了。你也曉得的,藩王無旨不得入京,我每常想你母親,就和良時的阿瑪哭鬧。後來總算有了機會,孝宗皇帝辦藩王大宴,我隨良時的阿瑪進宮看望徐娘娘,那時候你已經五六歲了,咱們見過一面,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
像一般的富貴人家,從老到小都講究矜持,頭一回見面,能說這麼多的真少見。婉婉有些意外,但不覺得反感。尤其太妃和她母親有淵源,這麼一來反覺貼心了。
婉婉就是這樣,脾氣好,xing子軟,別人要是以誠待她,她自然也會同樣回饋。
她靦腆地笑,「那時候太小,竟不記得了……」
太妃依舊滿懷眷戀地看著她,「瞧見你,就和瞧見徐娘娘是一樣的。那次我沒能久留,統共待了三日就回南京來了。見面的時候你母親身上已經不大好,到了冬至一日弱似一日,年後就……」忽然意識到大喜的日子不該說這個,忙打住了,換了個笑臉道,「我昨兒就盼著見你來著,高興得一晚上沒合眼。今兒見了,果真和我想的一樣,細看這眉眼,還有小時候的影子。你初到南苑,難免認生,不礙的,往後咱們是一家子。我沒有生養女兒,拿你當自己女兒待。你呢,萬萬不要和我見外,良時要是哪裡做得不當了,你只管和我說,我自然教訓他。」
太妃是很和煦的人,即便說了很多,一字一句都平實可靠,絕不會產生獻媚的嫌疑。宇文良時到了她嘴裡不過是個平常的兒子,萬一做錯了事,有母親借著教訓打圓場,婉婉甚至有點嚮往這種充滿煙火氣的生活了。
她兩手壓著膝頭霞帔,頰上紅暈淺生,微微低著頭道:「多謝額涅了,南北的規矩未必相同,倘或我有失禮的地方,也請額涅多多提點。」
幾乎無一處不齊全,一位帝王家的公主,有溫婉的脾氣和謙遜的態度,這點是很難得的。太妃做女孩兒時也養在京城,家裡老太爺門生遍布京畿,逢年過節誥命往來,見了太多太多的閨秀和宗女。那些金貴人兒,未必有傲骨,但卻有傲氣,好好的一句話也能說出她們的不可一世。然而真正的金枝玉葉,三朝唯一的公主,她淡然又持重,怎麼能不撞到太妃心坎兒上來?活脫脫就是徐貴妃當年的樣子!
婆媳好好說了一回話,邊上的婢女才提醒:「老太太,兩位爺和庶福晉們在外頭候著呢。」
太妃才想起來,噢了一聲道:「竟把他們都忘了。」說著覷婉婉臉色,畢竟年輕的姑娘,瞧著丈夫跟前有別的人,連兒子都那麼大了,不知道是什麼想頭。但終歸紙包不住火,都是明面上的事兒,藏著掖著也不成就。
她點頭,「都請進來吧,叫他們給長公主殿下磕頭。」
婉婉倒是平靜的,就像銅環跟她說的那樣,宮裡有侄兒們,也有皇帝哥子的三宮六院。這世道,男人房裡有幾個妾侍太常見了,她心胸開闊些,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
穿著葛布箭衣的太監蝦著腰在前引路,簇新的靴底在青石磚上踏過,清脆又急促。後面跟著兩個七八歲的孩子,小小的人,打扮得像模像樣,gāngān淨淨一身祁人的吉服,外面是小馬褂,裡頭是四開衩的袍子。進門來,啪地打了馬蹄袖,穩穩請了個跪安----
「兒子瀾舟……」
「兒子瀾亭……」
「恭請額涅金安。」
婉婉愣住了,看了銅環一眼。沒想到這就成了別人的母親,就算早有了準備,依舊難掩驚訝。
太妃眼見她發怔,指了指大一點的孩子道:「瀾舟今年八歲,是庶福晉塔喇氏所出。」
她介紹的當口,一個旗裝女子上前來磕頭。祁人的著裝仍舊保有他們的特色,衣皆連裳,腳上蹬著花盆底,頭上戴著旗頭。跪地的時候絨花和頭面幾乎要掃到塵土,看著就很費勁的模樣。
婉婉說:「不必拘禮,起來吧。」
孩子活絡,一下就站起來了。那位庶福晉難了點兒,因為腳底那塊木疙瘩有三寸來高,必須婢女攙扶才能起身。
婉婉偏頭看,那位大爺生得真好,粉雕玉琢,像觀音駕前的童子。眼睛隨了父親,眼裡有金燦燦的一道環,儼然是小號兒的宇文良時。再瞧那塔喇氏,長得並不十分美,不過很娟秀,怯怯地站著,十分謹慎的樣子。
大爺黑黝黝的眼睛看著她,婉婉不由一笑,轉頭叫小酉看賞。屋裡的人都在等她的態度,見她不計較,紛紛鬆了口氣。
太妃又指二爺,「瀾亭今年七歲,庶福晉周氏所出。」
周氏上前來磕頭,漢人不像祁人那麼繁複,穿一件丁香色的妝花緞褙子,底下是一條欄杆裙。婉婉照例讓起來,她抬起頭,這人天生長了副笑模樣,圓溜溜的眼睛,圓溜溜的鼻子,連嘴都是圓圓的。虧得她兒子長得不像她,否則爺們兒就欠威嚴了。
真是奇怪,南苑王府里的人都挺有意思,侍妾不很漂亮,但也算各有千秋。最後的一位姓陳,無所出,進退有度,一點不莽撞。婉婉曾經聽過這些庶福晉的來歷,據說原先都是伺候太妃的,當初讓宇文良時娶親,他如論如何不肯鬆口,太妃沒轍了,只好往他房裡塞人。就比如皇子們大了,跟前司寢、司帳都有引導的責任一樣,碰過,不上心,將來給個位分就完了。這些女人身份上雖然有變,但依舊保留奴才對主子的那份兢業,匪夷所思,也有些悲哀。
婉婉對她們的興趣不大,更中意那兩位小爺。她來前特意囑咐小酉準備京城孩子們玩的玩意兒,果然他們喜歡,金銀不在眼裡,抱著呱嗒嘴,偷偷拉底下那根紅繩。這裡頭有機簧,一拉,兔兒爺的嘴和眼睛就亂動,他們起先不知道,弄出了動靜來,一時都怔怔的,很快面紅耳赤。
太妃作勢唬起了臉,「真是的,頭回見人就失了禮數,看你們阿瑪不打你們!」
兩個孩子愈發惶恐了,大大的眼睛看過來,嘴裡囁嚅著,就要給她下跪。
婉婉忙起身相扶,「本來就是我帶來給他們玩兒的,不能怪他們。」一面說,一面退回了座上,笑道,「宮裡有十位皇子,得了閒也上我那兒去。孩子就是孩子,別太苛責了,沒的抹殺了天xing。叫他們玩兒吧,玩兒得越好越聰明。」
她笑起來簡直如chūn風拂面,語氣輕柔,一遞一聲地,能沁入骨髓。兩個孩子相視笑了笑,大概正說進他們心裡了。
太妃也歡喜不已,招呼著:「還不謝謝你們額涅!瞧瞧,阿瑪管得嚴,有額涅護著,你們往後可鬆了韁了。」
婉婉讓她一口一個額涅的稱呼,實在很不好意思。兩個孩子又上來打千兒,「兒子以後一定聽額涅的話,孝敬額涅。」
婉婉漲紅了臉,邊上那個老jian巨猾的人對孩子們的話十分滿意,唇角露出笑意來,看得她牙根直痒痒。
老太妃又發話了:「打明兒起,就上額涅這兒晨昏定省來,一天不許落下。藩王府離長公主府雖遠了點兒,也不礙的,總師傅還教你們學弓馬呢,正好路上練練手。」轉頭看良時,「孩子小,我不放心,你呢,早上議完了事兒,就陪著一道兒來吧!殿下一個人進膳怪冷清的,你在邊上端個茶,遞個水,不為過。你阿瑪當年也這麼過來的,咱們宇文家的爺們兒疼媳婦兒,到你這輩可不許斷了。」
這算是結結實實給他創造了一把條件,老太妃不聲不響的,肚子裡能打算。兩府離得遠,總有個颳風下雨的時候,長公主心眼兒好,能看著孩子來回顛騰?一來二去的,興許就准他們住下了。連兒子都住下了,老子的好日子還遠嗎?這麼一算,真是天衣無fèng,老太妃撫著掌,自己先得意地笑起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打賞,鞠躬~~
☆、第29章 玉鉤香階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兒子成了婚,和媳婦不相親,尤其這媳婦出身太高貴,如果中間沒有和事佬調和,打頭上遠了,往後再想親近,那就難了。
太妃一輩子也是cao碎了心,宇文家的男人都是gān大事的,政務上八面玲瓏,居家過日子,有的地方還是有些缺心眼。比如一條道兒走到黑,這就是個壞毛病。她的兒子,她當然知道。這些年來想攀搭南苑王府的人多了去了,為什麼他總不提要立嫡福晉?江南美女不美嗎?xing子不溫婉嗎?當然不是的!他心裡有了人,嘴上不言語,那個位置卻一直留著,如果一輩子不能如願,就等一輩子。
這世上的女人,誰能入了他們的眼,何用再愁忽地冒出個愛妾來,能和你平起平坐!她曾經同他私下說過,房裡那幾個也要善待,好歹人家替你傳續了香火。他倒是應了,一定一定,說得十分響亮。可後來查了記檔,自打兩個兒子落地後,他就像使命達成了,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
直到有一天來找她,站在旁邊伺候了半天巾櫛,才慢吞吞開口:「兒子有件事,想請額涅示下。」
他能有什麼事,左不過朝廷又變了什麼新花樣,要搜刮南苑的錢糧了。再不濟就是要割出一塊土地貼補別省,最壞不過削藩,這個準備已經作了五六十年,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她那時沒放在心上,盥完了手道:「說罷,額涅我什麼大風大làng沒見識過。」
他才笑了笑,「兒子要娶合德長公主為妻,先來回稟額涅一聲,看看額涅的意思。」
她半天沒回神,「能迎長公主下降是好事兒,接下來至少十年不必憂心王府處境了。可宇文家歷來沒那個造化,朝廷也忌憚咱們,這事兒怕是不好辦。」
他卻說得輕飄飄,「額涅聽我的好信兒吧,再過半年,我一定給額涅一個說法。」
結果半年後,南苑王府接到了長公主下降的聖旨。
她不想打聽經過,必定是千迴百轉,費盡思量。只知道他說到辦到,合德長公主果然進了他宇文氏的家門。起先也怕這位皇妹心高氣傲,不易伺候,他說盡了她的好話,把她粉飾得金子打造的一樣,「額涅瞧著吧,您見了她一準兒喜歡。」
結果確實喜歡,人的品行怎麼樣,一番jiāo談就能看出來。目前為止至少知道長公主和善,甚至對底下妾侍生的孩子也沒有偏見。帝王家出身,有這份容人的胸襟不簡單。太妃樂於看見一家子和美,用不著為了保住一位公主媳婦,葬送兩個孫子,真是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