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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到底還年輕,就算有時候老成,說起感興趣的事,也還是保有女孩子的那份純真。
「烏衣晚照是金陵四十景之一吧?葳蕤蘭玉總琳琅,王謝門風播遠芳……那裡住過魏晉時期門第最了得的兩家?」
他說是,「我在裡頭有個宅子,當初曾經接待過肖掌印和端妃娘娘。王謝世代簪纓,住處也是極其雅致的,白牆黑瓦,沒有錦繡雕琢,卻有一種高潔的氣象。」
提起肖鐸和音樓,她臉上的神色便溫和了不少,哦了一聲道:「是了,他們還在南京住過一陣子呢,回頭空閒了,你領我去瞧瞧。」
他自然點頭稱是,得了她一個笑模樣,心裡高興得什麼似的。孩子就是有這個特xing,歡喜和悲傷都不長久,只要下點苦工,要不了多久就會回心轉意的。
只是她沒有因為說上了兩句話,就對他有態度上的轉變,遠遠指了指羅漢榻道:「今晚委屈王爺,在那裡過夜吧!我困了,有什麼明兒再說,我要睡了。」
他站在那裡不由苦笑,宮裡夜夜指派宮女上夜,所以就算屋裡多個人,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她忘了他是她的駙馬,活生生的男人,對他倒是十二分的放心,沒過多久就呼吸勻停,已然睡著了。
他摸摸額頭,躡手躡腳去了榻上,還好有錦墊有隱囊,比在軍中露天睡qiáng得多。這個位置能看得見她,就算不是同chuáng共枕,至少在一個屋檐下,關係又近一層,再也不必擔心那個肖鐸在她面前搔首弄姿引誘她了。她為別人哭,為別人笑,都是過去的事。現在嫁給他,是他的人了,如果再出現這樣的qíng況,那一定是他的錯漏。
喜歡一個人可以到這種程度,實在不可思議。他對女人淡得很,房裡留過,僅僅是用來傳宗接代。宇文氏有這個老規矩,要當世子,首先得有兒子。如果你到了二十歲依舊無後,那麼即便是嫡福晉所出,也不適合傳續老南苑王的金印。所以兒子是必須,是在藩王府立足的根本,現如今已經不用愁那個了,有足夠的餘地好好計劃自己的愛qíng,他居然像個愣頭青似的滿心溫qíng,甚至連那些宏大的志向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和她相比,他陷得太深,恐怕就要滅頂。阿瑪曾經說過,成大事者不可兒女qíng長,他只覺得對她一人執著,想必沒有大礙的。奪走一些,再填補一些,女人等成了家,有了孩子,終歸和丈夫一心。娘家如何,難過後該相忘,也還是會相忘的。
和美人同居一室,夜裡必定很難安睡。他醒過來,朦朦朧朧中惦記看她一眼,想是府里人擔心她不適應南方的chuáng,被褥鋪得厚了點,加上她一身吉服裹得嚴實,起先還只是兩手在外,等他一合眼再睜開時,她已經仰天躺在蓋被上了。
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她是儀態萬方的公主,誰能想到夜裡居然是這樣的!他過去牽了被角給她蓋上,她砸吧了兩下嘴,一條腿劃個弧度蹺過來,把那半chuáng被子也壓住了。
他愁眉苦臉看了半晌,叫醒她怕她不好意思,自己在踏板上坐了一夜,想盡辦法勻被子,唯恐她著涼。
婉婉醒得倒很早,因為十幾年來已經養成了習慣,宮裡不准宴起,晨昏定省有時間規定。要是起得比太后都晚,那你還來請什麼安,太后根本不待見你。
她睜眼的時候看見一團火紅的帳幔,腦子裡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已經身在江南了。轉頭又見南苑王伏在她的chuáng沿上,頓時就懵了……
他怎麼睡在這兒?不是讓他去榻上的嗎?這麼近距離地趴著,難道是為了偷看不成?她想起來就惱火,這人真是沒規矩,仗著南苑是他的地盤,公然欺負到她頭上來了!
她整整衣領,擦了擦眼窩,用極嘹亮的嗓門咳嗽了一聲,果真把他震醒了。
他急忙起身,理好了袍裾向她揖手,她看他的眼神,簡直稱得上鄙夷。
「這是公主府,南苑王還是不要亂了禮數的好。公主就寢,未經傳召,駙馬不得近前。你現在……」她滿臉不痛快,眉毛官司打得厲害,「我看要叫嬤嬤進來,好好理論一番才是。」
他能說什麼?說您夜裡滿chuáng打滾,我是為了給您蓋被子嗎?只怕她臉上掛不住,於是挨了呲噠也不聲不響,垂著腦袋諾諾稱是。
婉婉只是蹙眉,心說那麼工於心計的人,果然品格也靠不住。半夜裡偷著瞧人,多麼令人不齒的行為!
窗上透出了一點天光,該起身了。她沉著臉揭被子,忽然發現不大對勁,江南的褥子,哪裡來的壞毛病,居然把人裹住了!費力地扯了好幾下,才意識到果然是自己的問題,又睡到被面上來了。
這麼說是冤枉人家了?好心好意還給罵得摸不著北,他現在胸口八成窩了一盆血吧?
她飛紅了臉,「我大多時候不是這樣的……」
他一本正經點頭,「是府里伺候的人不周全,她們不知道殿下的習慣,殿下熱了,自然要掙出來。」
對啊,就是這個道理!婉婉原以為男人都不怎麼揪細,難得這南苑王,yīn謀詭計耍得好,善解人意也做到了。
她帶著優雅的笑下chuáng來,趿著軟鞋說:「今兒得叫她們重新歸置……重新歸置一下,就好了。」堅決不道歉,也是作為公主的驕傲。
婚後第一天,照老例兒,新媳婦要給舅姑見禮。因為老南苑王早就沒了,只有一位老太妃健在,等日頭升高的時候會攜藩王府眾人過長公主府來,她得洗漱停當,回頭好見人。
門外上夜的聽見屋裡有動靜,隔窗站在檐下高呼:「長公主殿下吉祥。」隨後門打開一扇,伺候的人抬著熱水魚貫而入,一切還如在宮裡一樣。
銅環和小酉到了這裡自然升作了管事,穿著紫袍,戴著簪花烏紗,進門的時候喜喜興興的。可是一看見她身上那件揉得鹹菜一樣的吉服,就怎麼也笑不出來了。
問問是怎麼回事?兩個人都還穿著昨晚的衣裳,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問了也是白問。
大家不好說什麼,婉婉事不關己的樣子,跟著銅環去屏風後頭換衣裳。南苑王也有專人服侍,出了dòng房,上廂房去了。
小酉咬著手指頭問:「主子,您昨兒沒和王爺圓房啊?」
婉婉從鏡子裡瞧了她一眼,「誰說大婚一定要圓房?」
「所以您二位就和衣睡了一晚上?」她嘖嘖地,「這位爺也是個好xing的主兒。」
婉婉不覺得他哪裡值得歌功頌德,轉過身去穿大衫,銅環托鸞鳳霞帔來替她披掛上,伏地將一面沉甸甸的金墜子壓住她的裙腳。她舒展大袖正了正九翟冠,鏡子裡照出一個珠光寶氣的人。拜見公婆還是得打扮得很隆重的,過了今天,往後就閒在了。
也可能身邊的人早就知道她與南苑王不和,所以除了小酉那個沒眼色的,基本再沒有人探聽dòng房裡的細節了。她梳妝完畢坐在椅子裡吃蘇酪,剛用了兩口就聽見二門上有人通傳,說執事已經設好了香案,老太妃也已經過府來了,請殿下拜見尊長。
其實這做法,莫說歷朝歷代,就是本朝也沒有這樣的先例。一般雖設公主府,大婚還是在駙馬府舉行的,見公婆,也不會要公婆特地跑到公主府來接受參拜。皇帝嫁這個妹子,終究有些心不甘qíng不願,所以禮都反著來,頗有些折rǔ的意思。
婉婉不贊成他這樣,她和南苑王之間的恩怨怎麼鬧都是背著人的,大節上不會失了分寸。那些做給人瞧的地方格局小了,會授人以柄,實在得不償失。
她放下銀匙,傳清水來漱了口,「王爺呢?人在哪裡?」
剛問完他就到了門上,穿一身燕服,頭戴紫金冠,站在廊下那片日光里,長眉入鬢,眼睫烏濃,比三月的chūn光更溫暖。
☆、第28章 彩筆繡戶
來得倒快,婉婉怏怏調開視線,問銅環:「給太妃的禮物準備好了罷?」
銅環道是,著人把漆盤呈上來,「咱們大鄴公主下降,頭回見舅姑,賞賜的東西都有定規。因著老王爺薨了,殿下只需預備贈太妃的物件,衣裳一套,手帕一盒,另有梳妝匣子和澡豆袋,並銀器三百對。藩王府里有三位庶福晉,兩位小爺,該籌備的東西,一應也都置辦妥當了。」
婉婉點頭,這麼一大家子人要見,也夠受的。好在跟來的人都很靠得住,不擔心在禮節上失了分寸,只不過昨兒畫舫到了南京,迎親的隊伍直入公主府,南苑王在外的威望大概是要打折扣了。朝廷定下的章程她不得不遵從,但在她個人能力所及的範圍內,還是可以略作調和的。
她抿了抿頭髮,對南苑王一笑:「老王爺不在了,我也不得拜見,回頭入家廟上柱香吧,王爺也好告慰阿瑪在天之靈。」
她忽然跟他同稱阿瑪,實在叫他受寵若驚。原本以為她的不滿會蔓延到其他方面,可是並沒有。若說她是慕容高鞏的親妹子,有時候真有點信不及,當今皇帝是文人做派,尤其注重細節,也愛睚眥必報,她卻識大體,知道不讓人在瞧得見的地方詬病。可惜是位公主,屈了才,要是為王為侯,大約是塊治世的好材料。
不得不說她懂得收買人心,一點小恩小惠就足以讓他心存感激了。他拱手向她長揖,「多謝殿下。」
她輕輕頷首,大衫下的蟒袍領褖露出一截素紗中單,把纖長的頸項稱得異常玲瓏。內侍挑起香爐在前引路,她比了比手,示意王爺先行,也算成全了他夫唱婦隨的面子。
他不由輕笑,甚好,有婦如此,都是他的福澤。他在前面緩行,能聽見她跟隨在後珠玉輕搖的聲響,一**dàng漾,莫名讓他感覺心安。
婉婉一路垂著眼睫,偶爾也會抬起眼觀望,他就在面前,個子那麼高,大概是常年練武的緣故,好像比廠臣還要魁偉些。玉帶鉤束出結實的身腰,下裳顯得格外的長,單論模樣,確實稱得上容止可觀。如果前幾回見面產生的好感能延續,或者她會慶幸嫁了他,現在呢,隱隱有種失之jiāo臂的遺憾,果真天下還是沒有那樣的完人。
至於這個公主府,她到現在才有空細看,南方的屋舍和北方不同,院子曲折些,最深的感觸就是門建得特別高,幾乎和屋檐相接。中間三扇對開闔的小門相拼,如果只開其中一扇,那便是又窄又高,一線天似的。
門高了,門檻也相應加高,婉婉下意識比,再差一點兒就及她的膝蓋了。這算怎麼回事,尋常過日子,也像禁足一樣嗎?
繞過了一個栽著芭蕉樹的小院才到前廳,南苑太妃已經在東堂落了座,慈眉善目的婦人,穿著琥珀色團花褙子。因為孀居的緣故,即使兒子大婚也不著艷色,只在領上壓了一對嵌寶石蓮花金扣,細微之處可見一斑,應當是個看得開,會受用的人。
他們從門上進來,她站起身相迎,打量新媳婦的眼神充滿了歡喜和滿意。
婉婉進門前還有些緊張,等見了人反倒平靜了。她在宮裡長大,當然不會有妃嬪抱怨太后的不是,但婆媳之間難相處,這是一早就聽人說過的。她來時也唯恐這個婆婆橫眉冷眼,畢竟大婚當天的儀俗都反了,多少會惹她不快。沒想到她臉上竟毫無怨怪的神色,寬和大度從她的眼睛裡直接流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