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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淌過,從現在起應當是個新開始,即便她不qíng願,日子久了,漸漸就會喜歡上他吧!

    他俯身拱手,「殿下一路辛苦,良時原本應當另擇吉日迎殿下下降的,但桃葉渡離公主府有段路,我不來相迎,終究不能放心。」他說話的時候儘量把自己的qíng緒控制得很好,唯恐有一點造次,嚇壞了她。

    她慢慢抬起眼來,眼睛裡沒有什麼溫度,略頓了一下才道:「一路順遂,多謝王爺。」

    客氣里透著疏遠,她不會滿臉嬌羞扭扭捏捏,和別的新娘子完全不一樣。不一樣好,他仍舊心滿意足。

    全靠人端來酒壺和金爵,他斟了一杯,自己先飲一口遞與她。她站起來,蹙眉看著那金爵,合卺酒後,就真的是夫妻了。

    心裡還是感到彷徨,可事到如今又能怎麼樣?她伸手去接,爵和一般的杯子不同,如果是酒杯,轉一圈還能避開他接觸過的地方,爵卻不能。她只好硬著頭皮把流口壓在唇上,略抿了點兒就遞還回去,再由他一口gān了。

    這個流程必須重複一次,不過斟酒人調換過來,以示舉案齊眉。婉婉不擅飲酒,以前吃糟蝦曾經醉過,剛才那口已經是鼓足了勁兒了,接下來恐怕得再飲半杯,實在沒辦法了,也打算豁出去。可是倒還好,他把一大半都喝了,最後只剩潤口的一點點,算是在細微之處不動聲色地包涵,使她免於出醜。

    合卺酒過後得吃子孫餃子,通常象徵xing地在滾水裡過一遍,撈出來後是生的,沒法吞咽。喜娘問生不生,兩個人要異口同聲說生,將來必然子孫滿堂。這些規矩jīng奇嬤嬤事先教過她,她心裡都有數,可是她咬開的那個餃子不知怎麼是熟的,又不好追究,只含含糊糊說生,把餃子吐進了痰盒裡。

    駙馬和公主的地位,就像他以前說的,分屬君臣,合卺過後仍舊要行禮。全靠人上來攙她升座,她在面西的寶座上坐下,駙馬整理冠服向她兩拜,她起身站在腳踏上回兩拜,這樣婚禮就算完成了。

    帝王家一般當日不設筵席,所以他並不需要應酬賓客,也沒有喝得醉醺醺的必要。全靠人安排他們並肩坐下後,紛紛行禮,退出了新房。

    人一去,屋子就顯得空了,身處一個陌生的環境,婉婉心裡只有驚,沒有喜。之前嬤嬤曾經大略和她jiāo代過dòng房的經過,似乎是個極其神秘的勾當,當時聽得一頭霧水,也因為知道共渡的人是他,倒還覺得安全。可是現在這人和她想像的相去甚遠,她除了恐懼,還能有旁的什麼?

    她很不自在,悄悄往邊上挪了挪,和他隔開一段距離。她設想過見到他後應該怎麼發泄她心裡的不滿,至少得厲聲質問,但是真到了這種時候,又覺得一切都是多餘,她已經懶得開口了。

    他大約也糾結,轉頭看她,yù言又止的模樣。半晌才道:「時候不早了,殿下……安置吧!」

    公主和駙馬的婚姻,同一般的婚姻不一樣。公主府設長史司,其中有一局,相當於宗人府的職責,駙馬奉召見公主,留宿行房都要嚴格記錄。所以駙馬入公主府並不是隨意的,如果衝撞了公主,管家嬤嬤還可以訓誡斥退。當然這是在駙馬完全沒有權勢的qíng況下,到了南苑的地面上,這些都不是大事,遵守到底是因為敬重她,所以相聚就變得非常難得了。

    婉婉心跳如雷,一聲聲,幾乎震透耳膜。嫁了人要和駙馬親密,還要和駙馬生孩子,她不qíng願,但是想起皇帝曾經的囑咐,權衡了再三,料想疏遠讓他提防,行事就會遇阻了。真不知道自己怎麼能夠這樣大無畏,這種時候腦子想到的竟是這些,實在是逃避無門,感到自bào自棄了。

    拖著顫抖的雙腿走到銅鏡前。乍一見塗抹得分不清眉眼的濃妝,真把自己嚇了一跳。定睛看,想是嬤嬤一層又一層為她補妝,才弄得現在這樣的。這人是她,又有些陌生,她抬起手臂,鏡子裡的人也抬起手臂,她吁了口氣,把鳳冠和博鬢拆了下來。

    出嫁的行頭要頂那麼久,是件很累人的活計。音樓曾經拿秤稱過她的頭面,足足有十來斤重,除了正面看得見的簪環,還有相當一部分別在後腦勺,必須靠她自己慢慢摸索。

    赤金的樓閣,好沉重的份量!每摘下一件,脖子的壓力就減輕一些,她的頭從來沒有這麼疼過。他走過來,昏huáng的鏡子裡倒映出他的面孔,他垂著眼睫,替她把那些桃心發壓都拆下來,遲疑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您還沒有習慣,或者對我也有好些成見,但是來日方長,你我既成夫妻,良時以命善待殿下。」

    婉婉沒想到他會說這個,音閣的那番話,當初若沒有聽到,今天或者會很感動,當真一心一意同他過起日子來。可是如今已經有了傷疤,再怎麼修補都不管用了,賣弄溫qíng,又何必呢!

    她還是不習慣同陌生人靠得太近,過會兒同chuáng共枕,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橫豎他站在她身後,讓她感覺芒刺在背。她不願意彼此弄得那麼尷尬,但是不說,並不表示她不懂。

    她不動聲色避開了,退後兩步道:「王爺言重,大喜的日子,何必說這個。我這一個月都在路上,到現在腦子還犯暈,有怠慢的地方,請王爺見諒。」

    她一點都不鬧,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反倒叫他不安。十幾年的教條約束,她的天xing早就被改造了,比方看見一朵花,愛美的姑娘或許會折下戴在髮髻上,她卻不會。也許遠遠看一眼,連香味都不去沾染,便佯佯走開了。

    他qíng願她把不快和疑惑說出來,可是她偏不,這就難辦了。他不能去挑明,免得落個不打自招的嫌疑,也叫她警覺身邊從來不乏他的探子。他只能裝作不知qíng,對她的不滿茫然不知所措,這樣一來就像傷口被捂住了,不見天日,腐爛得更深。

    她牴觸他,動作和語氣無形中築起了一棟高牆,就算他使盡渾身解數,也躍不過去。她避到屏風後洗臉,把那層厚厚的粉黛和胭脂卸gān淨了,再出現的時候是一張素淨的臉,那麼天質自然,和那身華美莊嚴的吉服形成鮮明的對比。

    她還是上年藩王大宴時他看到的樣子,眉眼楚楚,顧盼生輝,自己在她面前,竟顯得寒酸和卑微。所以娶到了又如何,不能相親不能相愛,她的心和他隔了十萬八千里。

    「殿下厭惡我麼?」他站在紅燭前,枯著眉頭問她,「下降南苑,必然十分的不qíng願吧?」

    她眼裡有一絲驚訝閃過,很快平靜下來,「王爺這話是何意?我已經到了金陵,qíng願不qíng願,重要嗎?」

    他摘下通天冠擱在一旁的帽桶上,微微側過臉,烏沉沉的鬢角刀裁一樣。似乎對她的回答感到失望,低下頭,半天未置一詞。

    他沉默,婉婉反而覺得難堪,這樣的dòng房花燭夜,開端就是不理想的。離心離德做夫妻,簡直有點好笑。

    她和衣躺下,拉過被子直挺挺臥著,他古怪地覷她,「殿下,綬帶和霞帔纏起來,只怕睡得不舒坦……還是脫了吧!」

    她說:「王爺不必憂心,我就喜歡這麼睡,你請自便吧。」

    他的經驗也算豐富,可是在她面前,竟連一點手段都使不出來。他走到chuáng前,苦惱地站了一會兒,她閉上眼,連瞧都不願意再瞧他了。

    ☆、第27章 亭亭明月

    他嘆了口氣,在她chuáng前蹲踞下來,視線和她的臉持平,入眼更加的生動。

    就這樣讓這堅冰不破,日久年深,終會壞事的。他是男人,受了埋怨便退卻了,那麼這道坎兒永遠都邁不過去。

    她的手就在身側,大鑲大滾的袖襽底下只露出尖尖的一點,染了蔻丹,像初生的花葉。他的眉慢慢攏起來,以前鞭長莫及,不過在心裡描繪,如今近在眼前,想觸碰,為什麼又變得那麼難?

    她在生氣,他怕自己過於急進愈發火上澆油。dòng房花燭夜虛度了不怕,只要能略微撕開個口子,讓彼此不要那麼冷漠,於他來說就足了。

    他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手,指腹因勒韁太久,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她大概不知道,她這一路隨運河南下,沿途都由他親自護衛。桃葉渡是他快馬加鞭提前抵達後出迎的,她一個女孩子,沒有出過遠門,雖然身邊有護衛,但都是肖鐸安排,他始終不能放心。慕容高鞏下的令,不准他在京迎娶,他便在天津等候,她的福船日行多少里,靠過幾次岸,他都知道。

    他慣常做小伏低的姿態,輕聲喚她:「殿下,你我已經是夫妻了,倘或心裡有什麼不自在的,大可以和我說。以往您深居宮中,在太后膝下,有皇上愛護。到了南苑,最親的人就是我,自今而後咱們是一體的,您要信得及我。」

    婉婉不過假寐,他的話當然都聽得見。他口才好,說得很動人,如果姻緣順天意,哪怕皇帝派她做探子,她也會高高興興嫁給他。然而事實這麼令人沮喪,他算計過一回,難保不會再算計她第二回。

    他見她沒什麼反應,又是沉沉一聲嘆息:「我對您的心,只怕您永遠不會懂。如果有朝一日皇上將您指婚給別人,那才是我最後悔莫及的。咱們見過幾回面,在潭柘寺里,我該說的話都說了。您剛到這兒,對我還陌生,不急,慢慢會熟絡起來的。我不敢bī您,但是請您看見我的心,耗時我不怕,只怕您對我有什麼誤解,那我就真是含冤莫白了。」

    婉婉的眼睛雖閉著,眉頭卻攢起來。照他這麼說,自己攬個烏guī的名聲,就是怕她指給別人,倉促之間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嗎?可她看見的是他的處心積慮,城府這麼深的人,哪句話真哪句話假,難以分辨。只有全部往壞處想,才能把對自己的傷害減輕到最低。

    她轉過頭來看他,臉上帶了一點無奈的微笑,「王爺也知道,我在宮裡長大,向來和人保持三分疏遠。你說得很是,你我尚且不相熟,還得容我一段時間,先瞧瞧咱們能不能處到一塊兒去。」一面說著,一面撐身坐起來,「我剛才使xing子了,在你面前這樣失禮,真不好意思。要說誤會,定然是沒有的,王爺行事光明磊落,能有什麼誤會呢!就是我怕生,一時難適應,還要請你海涵。」

    她說得極謙虛,沒有一般貴女的驕橫刁蠻,但是那句光明磊落,卻正觸到了痛點上,果真和顏悅色,也能入骨三分。

    她依舊單純無害的樣子,略讓開了一點,「王爺要和我同睡嗎?」嘴裡這麼說著,眼裡卻冷下來。

    大婚之夜行夫妻之實,本來沒有什麼錯兒,但是過後呢?勢必叫她更討厭他,他就算再迫切也不能,大不了多抱那個手爐幾夜罷了。

    他笑了笑,「今兒是大婚,外頭眼睛都瞧著,我這會子離開,明兒又是一樁新聞。我就借殿下寶地歪一夜,天亮才好向太妃jiāo代。」

    他把她的枕頭擺正,輕輕拍了下,「一路舟車勞頓,別熬著,睡吧!要是有話說,躺下也是一樣。」

    這麼殷qíng,倒是沒什麼可挑剔的。婉婉慢慢躺回去,又聽他說:「再歇兩日,等緩過勁兒來,我帶殿下出去逛逛。金陵美景很多,白鷺晴波,烏衣晚照……江南傍水而生,比起北方的大氣磅礴,江南更為別致靈巧。殿下在宮裡悶了十六年,來的路上又不怎麼登岸,現在安頓下來了,往後沒旁的事可忙,喜歡了出去踏青賞花,誰也不會攔著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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