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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小時候她喜歡聽流水的聲音,常常扒著段虹橋的欄杆看白玉龍首吐水。那是雨後紫禁城裡千萬個涵dòng匯聚而成的的雨,聲勢驚人,卻遠不及眼前景象壯麗。

    婉婉站在窗前感慨:「如果一輩子不出紫禁城,永遠看不到這山河……皇上也應當到處看看。」聲音漸次低下去,隔了會兒回望余棲遐,「余承奉,你以前在哪個職上?我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關於太監長相的描述,宮裡以前鬧過一個笑話,十二衙門經常有人進出買辦,宮門上要核實身份,掏出名牌一看,打頭一句就是面白無須,十個裡面有八個符合。這余棲遐的長相,差不多也就是那樣,年紀比肖鐸略長一些,容長臉兒,眉目很溫和,說話的語速總是不緊不慢,不論多緊急的事qíng,到他這裡全能迎刃而解似的。

    他拱手,十分拘禮的模樣,「回殿下的話,東廠提督錦衣衛後,臣一直在外替督主承辦鎮撫司,所以殿下不常見到臣。」

    這麼說來就不奇怪了,只不過鎮撫司專管偵察、逮捕、審問等事,gān慣了那些活兒的人,怎麼能上公主府當內承奉呢?

    「到我這裡來,怕是屈才了。」

    余棲遐的身子又矮下去半分,「不敢,臣本就是宮中內侍,如今長公主出降,督主信得及臣,才派臣照應殿下飲食起居,臣受寵若驚,怎麼敢言屈才!殿下此一去南京,人生地不熟,臣曾經在江南待過三四年,還有些人面,萬一殿有用得上的地方,不至於慌了手腳。」

    婉婉輕輕一笑,不再說旁的了,只是眯著眼遠眺,眼裡隱隱有水色,不是波光倒影,是說不盡的愁緒。

    銅環問過她的打算,因為出降前接二連三遭遇打擊,要嫁的人處心積慮,自己的哥哥又有拿她當探子的意思,她在夾fèng里生活著,怕她不堪重負。

    她低頭看那松鼠,只聽齧齒啃咬松子,啃得熱鬧非常。隔了好半天才怏怏回答:「既然到了金陵,婚儀還是要如常的,不能叫皇上為難。至於那位南苑王,心思深沉倒沒有什麼不好,廠臣也是個一眼望不到底的人。不同之處在於廠臣不會算計我,他卻正相反。可見他不過為了攀龍附鳳,一心把我當成賞賜的物件罷了。」

    所以即便不是盲婚啞嫁,也沒什麼用。人心要是能窺得見,哪裡來那麼多的怨偶。

    公主有公主的身不由己,她的婚姻一旦定下,幾乎再也不會有任何轉機,就算夫妻不相和,也要做足表面文章,畢竟宇文良時是藩王,不是一般不起眼的小吏。

    在運河上航行,中途遇上兩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過天晴後那一片澄澈,幾乎能讓人溺斃在其中,福船就在萬里晴空下到達鎮江,那是個別致娟秀的小城,有石頭壘砌的城牆,還有空氣中隱隱帶著的,一絲甜而酸的味道。

    可惜她沒能有機會好好見識,在岸上停留不過一炷香時間,然後在重重的華蓋遮蔽下登上畫舫,搖搖曳曳,向西而去。

    江南百姓鮮少見到宮裡出來的人,所以他們途經的河道兩旁聚滿了看熱鬧的,摩肩接踵地,揚著帕子向畫舫揮手。

    婉婉有點不好意思,躲在樓上不願露面,揉著衣角問銅環:「他們都知道我下嫁南苑王,南苑王有妾有子,我一個長公主填那窟窿,他們會笑話我吧?」

    所以到底還是在意的,年輕的女孩子,誰不希望婚姻完滿?過去就成了別人的嫡母,對她來說甚為尷尬。

    她已經夠委屈了,只有儘量寬她的懷,不能增加她的負擔。銅環說:「這倒不礙的,又不在一個府里,譬如那些宮裡的皇子一樣,當那兩位小爺是侄兒就成了。您頭前可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如今心思也不能窄。」

    她靦腆笑了笑,「對一個人沒有挑揀,什麼都可將就;有了嫌隙,自然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

    她說的都是實誠話,從來不偽裝的人,不懂人和人之間為什麼要使那麼多的手腕。現在算領教了,傷心之餘,腦里眼裡還是惘惘的。

    從鎮江入金陵,水路雖不遠,但比起運河的寬綽來,分明bī仄了許多。御用的畫舫,造得又高又大,排場是有了,速度也得放慢。畢竟用來遊山玩水的船,總不能叫它跑得哨船一樣。於是這麼dàng悠悠順流而下,三日之後才到桃葉渡。由水路換成陸路,早有藩司禁衛清了道,她從船上下來的時候,見鹵簿都已經籌備妥當了,道路兩旁的法扇華幢jiāo錯而立,滿目皆是帝王之氣。

    朱紅的燈籠拿曲柄杆兒高高擎起來,燈下所有人都敷了一層胭脂似的。她略站了站,道路的盡頭有人隻身而來,穿絳紗袍,戴通天冠,及到面前伏地頓首,然後直起身來,眼中光華微漾,竟比帽上的金博山更為輝煌。

    小登科,果然滿身意氣風發,如果以前是一片寧靜的海,那麼如今就是一泓跳躍的泉。

    婉婉透過障面打量他,本來就不大相熟的人,因為徹底有了成見,已經再也待見不起來了。他向她行禮,她寥寥一欠身,就算應付過去了。照規矩他不應當出現在這裡的,公主府里有執事,一切禮儀需擇吉時再行,現在打亂了計劃,她有些不悅,更覺得這人狂妄唐突了。

    她扶著銅環的手往前,腳下鋪陳的氈子踩上去綿軟,像踩在雲端似的。沒有理會他,也不願意開口說一句話,連眼角的餘光都很快收了回來。

    她不是個有城府的姑娘,所以一旦拒人千里,就從每一節骨骼,每一個動作散發出來,狠狠鑿在人心上。他早知道她已經不肯看他的信,連提都不願意提起他。至於從何處開始,他細細查問過,結果岔子出在音閣那張靠不住的嘴上。早知如此,賜婚的詔書頒布以後就不該留她,徒然生出這些波折來。

    使了那樣的心計bī她下降,她生氣也是應當的,雖然有些不厚道,卻是最快最直接的方法,他到現在也不感到後悔。他看著她的背影,料想這回恐怕不太好善後。自己在南苑如何呼風喚雨,面對這位驕傲的公主,終究挺不直腰杆。就算是夫妻,也從來不是平等的,總有一方qiáng勢,一方學會示弱。

    他苦笑了下,匆匆跟上去,親自在一旁打轎簾,伺候她上轎。臨放下帘子的時候想看她,又遲遲未敢,她卻倨傲地別開臉,大概連多瞧他一眼也覺得不值。

    鑾儀依舊靜悄悄的,只有衣裳窸窣,和馬蹄敲擊地面發出的聲響。

    他為她開道,只差沒給她扶轎了,可惜她並不領qíng。三月的天氣,夜裡還有些微涼,他轉過頭看路旁,梨花因燈籠的映照暈上了一層水色,有一瞬竟和桃花分不清了。

    迎親的儀仗蜿蜒了幾里遠,公主下降進的是公主府,並不需要屈尊到他的藩王府,更沒有入家廟、拜宗祠的需要。最繁雜的程序全在宮裡完成了,他要做的就是恪盡一個臣子的本分,因為長公主即便下降,她的身份還是必須仰望的。

    所幸公主府里一切都現成,時辰也剛好,益嫁娶,益安chuáng。普通人家結親有高堂可拜,到了這裡拜過天地就是夫妻jiāo拜,然後公主入dòng房,大授大帶,環佩叮噹,那份尊榮,多少人窮其一生都難以想像。

    這就算嫁了,雲裡霧裡似的。所有的jīng力都花費在路上,等真正行大禮的時候又仿佛不那麼重要了。婉婉坐在chuáng上,幸虧她在宮裡也睡拔步chuáng,不至於缺了火炕就發愁。可是這chuáng的褥子鋪得太厚了,chuáng架子花式她也不喜歡。摸了摸被面,成堆的棗兒和花生,簡直讓她束手無策。

    「小酉。」她皺了皺眉,「把chuáng掃gān淨……」

    jīng奇嬤嬤見小酉沒頭蒼蠅似的找笤帚,忙把她攔住了,回身道:「我的主子,這是好彩頭,祝願您早生貴子的。得等王爺進來喝了jiāo杯酒,吃了子孫餑餑,臨要安置的時候才掃chuáng。您這會兒急吼吼兒的,別叫人笑話。」

    她不遂心,總顯得悶悶不樂,本以為時間過去這麼久了,自己不至於那麼沒風度,可見了他,依舊百爪撓心。她可以接受他無趣平庸,不能接受他步步算計。原就比她大了八歲,使起心眼子來,豈非活脫脫一個老jian巨猾!

    正滿心的不耐煩,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她瞥了眼,一個頎秀的剪影落在綃紗上,新房內的全靠人立刻揚聲高呼起來:「新郎官至,共牢而食,尊卑同,同尊卑,相親不相離。」

    ☆、第26章 梅英疏淡

    大概有很多女孩兒設想過自己成婚時候的樣子,覓得一位良人,從此琴瑟和鳴,平安喜樂。婉婉也期待過,不過並不細緻,大方向就是過好日子,沒有波折,像在宮裡時候一樣。但是自由方面又比在宮裡時候qiáng些,沒有人管束她了,她可以隨便出門走走。

    所以她想要的從來不複雜,可惜越不複雜,越難達到。她的出身早就註定她得不到普通人那樣的幸福,也許一輩子都得在大風大làng里掙扎,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駙馬進來了,文質彬彬,氣度宏雅。婉婉透過朱紅的輕紗看他,她曾經以為相由心生這句話是有些依據的,沒想到還是值得推敲。看似光明磊落的人,其實不過如此罷了。

    她掖起兩手,端端正正壓在小腹上。直覺自己肩背松垮了,重新武裝起來,今晚算是頭一回正面jiāo鋒,她絕不能落了下成。

    要說緊張,還是有一些的,她一直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這樣嫁了。她的婚姻起始於yīn謀,最後如何了局,尚未可知。回頭想想,走到今天像夢一樣,仿佛隨時一個驚雷就會醒過來似的。可惜這夢魘是真的,她看得見這新房裡鮮艷的色彩,觸得到裙上繁縟的刺繡,也聽得見他一步一步走近的聲音。

    他到她面前,覆面的蓋頭模糊了她的輪廓,只看見博鬢下的耳垂小巧瑩潔,即便看不見臉也不覺得驚惶,他知道一定是她。

    婢女送來喜秤,他牢牢握住了裹著紅紙的那一截。牽袖來挑,蓋頭的邊緣緩緩升高,露出jīng致的下巴,小巧的紅唇……他臉上隱隱有了一點笑容,漸次擴大,擋也擋不住的歡喜。

    尚公主,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事,或者別人是為那份殊榮,他在很大程度上確確實實是遵從自己的心意。當然不能說一點目的沒有,藩王加上駙馬都尉,隨公主下降而來的,還有那件刺了金的huáng馬褂,意味著日後出入京城再不必受限制了……但拋開政治不說,公主的到來,他還是全心全意渴望的。

    他人在江南,dòng悉京中一切。曾經她只占據密函里很小的一部分,可是不知不覺篇幅越來越大,以至於不得不專門辟出一捲來,再不與時事混雜。他心裡明白,權利和愛qíng應當清楚區分,他需要這樣一位血統高貴的福晉,伴他日日夜夜,同他生兒育女。

    可是她xing子太qiáng了,單看她的人,溫婉柔順,很難和什麼忠君事主、心懷天下聯繫起來。她笑容靦腆,玉手纖纖,本該在閨閣中樂天知命著,然而她又有那樣一個名字,雷霆萬鈞,傷人傷己,孝宗皇帝還是苛求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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