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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以前一直很敬仰爹爹,然而事到如今,才發現帝王家對女兒並不那麼慈悲。一旦政治需要的時候,她們就應該獻身。也許先輩的帝姬們只是小打小鬧,到了她這裡,要就藩,要牽制南苑王,這是明治皇帝制衡的策略。

    她有些怔怔的,一時想不通,為什麼看似荒唐的哥哥,竟也有這樣縝密的心思。他要保住大鄴的決心是好的,只不過這份決心是出於他的突發奇想,還是深思熟慮,那就不得而知了。

    她艱澀地點頭,「您能想得這麼周詳,於公於私,我沒有半個不字。旨意已經昭告天下,到了日子,我南下就是了,哥哥答應我的事,也一定要做到。」

    皇帝說好,「朕有朕的安排,為了一個女人,弄得超綱大亂,是為君大忌。其實我也不瞞你,前頭有端妃的的例子,這回再抬舉她的姊妹,叫人說起來朕是昏君,專覬覦別人的女人,傳出去也不好聽。你只管放心,音閣和她肚子裡的孩子,永遠不會入我慕容氏。雖說宇文良時早就寫了休書,但她終究跟過他一程子,朕要萬無一失,只能像當初各地殺頭胎似的,寧枉勿縱。」

    他說的殺頭胎,是大鄴建立之前的事。當時群雄割據,胡虜曾經短暫統治過中原。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的鎮壓,如果毫無人xing,那是極可怕的。為了便於看管,各村各縣派遣一個胡人家族鎮守地方,那些胡人首領們興起了一種風cháo,但凡出嫁的新娘,初夜權必須jiāo給他們。百姓屈rǔ至極,又無力反抗,唯一能做的,就是將其後出生的頭一胎紛紛砸死,以避免血統混淆。

    婉婉聽他這麼說,心頭陡然一跳,「您要gān什麼?」

    皇帝的眉毛慢慢挑起來,笑了笑道:「朕不過拿來一比,你把哥哥當成什麼人了?這音閣,留是不能留的,白扔了又可惜,給她找個小吏安置在京里,將來孩子也好師出有名……朕畢竟不是個絕qíng的人吶。」

    這樣聽來,婉婉倒又有些同qíng音閣了,機關算盡,最後卻是這樣的收尾。果真天下什麼話都能信,唯獨不能信男人的花言巧語。自己的哥哥,她不能過多苛責,畢竟音閣懷著目的而來,本就咎由自取。她現在自顧尚且不暇,也管不得別人怎麼樣了。

    「南苑王那頭,哥哥打算怎麼料理?還是等我去了金陵,給我別的示下?」

    皇帝摸著下巴,在地心轉了好幾圈,「朕暫且還沒想到,橫豎你先嫁過去再說吧。」言罷話鋒一轉,換了個鬆散的口氣道,「你也別蛇蛇蠍蠍的,朕不過是防患於未然。畢竟你出降後,他就是駙馬,只要他安分守己,瞧著你的面子,朕也不會將他怎麼樣的。」

    婉婉站起來,對他深深肅了肅,「既然沒有旁的吩咐,我就回去了。您這殿裡煙太大,對聖躬無益。著人開開窗吧,沒得窩住了,人久待不好。」一面說,一面退出了北池子大殿。

    連綿的雨雪沒完沒了,走在穹隆下,天也發霉了似的。婉婉攏著暖袖輕輕一笑,「銅環,你都聽見了吧?」

    銅環由始至終都在,經過都聽明白了,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是輕嘆:「日子都是自己過出來的,您三分聽人言,七分還是得由心。」

    她鬱郁道:「外人算計我,我還好不往心裡去,自己的哥哥也這樣,我實在很難過。」她不想哭的,但是眼淚自己就流下來了。轉過頭在肩上蹭了蹭道,「我剛才在想,如果出降的途中能逃了多好,管他們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可我逃不掉,就像五七上回捉的大蝴蝶,拿針釘在抱柱上了,前胸後背破了dòng,沒有力氣了。」

    處境這麼艱難,很多人都沒法想像。世人眼裡的公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還有什麼不足?可是人上人也有他們的辛酸和無奈,就算發現勢頭不對,礙於驕傲和自尊,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聽天由命。

    南苑王回金陵去了,每隔十來天就有一封信,從不間斷。婉婉坐在薰籠上逗弄鬆鼠,看見宮女托著信件呈到她面前,她接過來,隨手就扔進炭盆里,吩咐以後不必回稟,處置了就是。所以後來有沒有南苑王的消息她不知道,倒是銅環替她記著,一共接了五次,第六次差不多就是她出降的時候了。

    宮裡已經很久沒有喜事,上回皇帝繼位是在一番大變故後倉促完成的,即便稱作喜事,也只是在前朝。婉婉的婚事不同,畢竟是肖鐸親手cao辦,規格十分高,也應了皇帝早前的吩咐,「一切好看為上」。花了多少錢,她並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陷進了一場混戰,嬪妃們因為後宮無後,連誰給長公主開臉這種事,也爭得面紅耳赤。

    張娘娘被廢,如今最大的應當是貴妃,太后卻並未指定貴妃,反嫌「旁人粗手笨腳的,傷了長公主」。大概知道婉婉和音樓jiāo好,這回沒有挑揀音樓是先帝才人出身,特許音樓進毓德宮,也算成全了她們最後的qíng義。

    音樓為她撲上粉,棉線絞起來,繃成一個三角,細細在她臉頰滾過,她能聽見寒毛斷裂發出錚錚的聲響。

    音樓一直在問:「疼麼?疼的話我輕一些。」

    她是金枝玉葉,但這點痛還是忍得住的,坐在杌子上說不要緊。等她滾完了,臉上辣辣的,便埋在她膝頭不肯起來了。

    音樓知道她難過,自己先哭了,「你別這樣,去了還能回來,等你想家了,捎信給廠臣,讓他去接你。」

    婉婉搖頭,「我去了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這麼個大活人,也不怕南京那裡生吃了我。就是捨不得你們,這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重逢,也許一輩子都不得見了。你在宮裡,萬事都小心些,還有廠臣……雖然現在如日方中,可是歷輩執掌東廠的都沒有好結局。」她抬起頭,勉qiáng笑了笑,「我是盼著你們平安的,但願三十年後咱們都還在,那時候再辦個大宴,好好醉一場。」

    其實她腿里沒力氣,鼓了兩回勁兒才站起來。站起來了就不能趴下,她咬著牙讓人給她穿上翟衣,戴上博鬢,收拾齊全了入奉先殿拜別祖宗,向皇帝和太后辭行。

    太后淚眼婆娑,整了整她的jiāo領,又整整她的霞帔,說不出話來。

    皇帝對她帶著歉意,眼神閃躲著,總有些不敢看她。半晌才接了太監呈上來的如意,放進她手裡,「吉時到了,別誤了時辰。」

    她出宮沒有駙馬迎接,更像是一場巡遊。到了江南入公主府,屆時駙馬需跪迎,因為她代表的是整個皇室。她的婚禮冷冰冰,談不上任何人qíng味,唯有宮眷們的一點眼淚,還可以潦作慰藉。

    她把如意抱在懷裡,玉質冰涼,鈍鈍的寒痛鑿在骨頭上,渾然不覺。金輦在內東門外等著,儀仗排得老長,今晚風有點大,紅綢翻飛,在半空中嘩嘩作響。最後看一眼這紫禁城,她在這裡長大,在這裡送走了父母和大哥哥,終究自己也要離開,在留下的人看來,大概也和死了沒多大差別。

    狠狠心收回視線,她登上鳳輦放下了帘子,四周密閉,像被關進了一方小小的印盒裡一樣。只看見檐角宮燈的光亮映照進來,深重的一層水紅色,鋪陳在她的蔽膝上。

    鑾儀移動起來,帝王家嫁娶有不鳴鑼的規矩,御道兩旁早有錦衣衛拉妥了路障,所以一路都是靜悄悄的。

    婉婉先前心裡倒還有些波瀾,坐進輦車後反而塵埃落定了。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分成兩個階段,閨閣里是前半截,出閣後就是後半截。她的前半截算是走完了,後半截從今天開始,可以讓自己好好經營,也算是一個新的開端吧!

    閉上眼睛,髮髻間的珠翠在耳邊叮噹,腦袋有點沉,她怕弄亂了妝,手都不敢去扶額。下降要用的福船停在通州碼頭,走了很久,大約夜半時分才抵達。終於有人來打帘子了,她抬眼一看,竟是皇帝親自送嫁,之前還打定主意不哭的,到這裡就再也忍不住了。

    連天的火把照亮了福船龐大的船身,兄妹兩個在碼頭上淚眼相對。皇帝囁嚅:「朕對不住你……」

    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倒不如痛痛快快撒手。

    婉婉襝衽,舒袖跪下,磕了個頭,「臣妹拜別皇兄。臨行前仍是那幾句話,請皇兄保重龍體,一切以社稷為重。臣妹雖遠嫁,心一時都離不開紫禁城,唯日夜焚香禱告,願我主萬壽無疆。」

    皇帝忙彎腰攙她,「你心懷天下,皇父在天有靈看得見。你勸諫朕的話,朕都記在心上,你安心啟程吧!」

    是啊,京里的一切都該放下了,不管是人還是事,該道別的道別了,該捨棄的也捨棄了。

    福船的船幫有幾丈高,得從上面放下階梯來,她以前沒坐過船,心裡有些生怯。肖鐸送她,趨步架起手臂讓她搭著,她到了台階下,還是把他放開了。

    不知道怎麼話別,一再微笑,讓他看到她很好。他的臉色卻十分難看,蹙著眉頭說:「京中事務繁雜,臣不能送您,殿下一路多保重。臣點了東廠最jīng銳的人馬,公主府內承奉余棲遐,也是臣最信得過的,往後一應事宜都jiāo由他和銅環打點,殿下只管放心。」

    婉婉說好,「各自珍重吧。」

    一個穿朱紅曳撒的太監呵腰上來接應,她隔著一面羅帕,把手搭在他腕上,沒有再回頭看一眼,自此與京畿相隔天涯。

    ☆、第25章 花晴影紅

    北京到南京,要走很久。婉婉不識水路,看了地圖才略有些著落。船上兵卒多,可以日夜兼程,她就坐在艙里的那把玫瑰椅上看日升日落,暫時忘了煩憂,一切倒還尚可。

    余棲遐說,趕得不急,大約需要一個多月,但若是像現在這樣,二十來天應該就到鎮江了。

    她扭過身看,矮几上供著一個磁碟,是先前靠岸時小酉拿兩個大子兒換來的毛尖。平常宮裡是沒有這種貢茶的,規格低了點,算不得上品,即便有,也是裝在袋子裡,塞進箱籠角落熏衣裳。現在趕路,公主的那身嬌貴毛病霎時沒有了,她拿手指在茶堆里攪了攪,白毫纖纖,綠衣娉婷,點上一個小火爐,可以慢慢煨著吃。

    她揭開壺蓋,投了一撮茶葉進去,「到鎮江後怎麼去南京?是坐車還是乘船?」

    余棲遐道:「上年督主全是走的水路,這樣不至於太勞累。殿下不暈船,這是再好沒有的,督主早早兒通知了地方上,怕有些水域河道太窄,福船難以通行,責令他們造新畫舫,好供殿下使用。」

    造新畫舫,造起來務必華貴jīng美,這是肖鐸的周到,卻也委實鋪張。自己這趟出降,南北相隔太遠,也管不上那些,只覺得時間在船上度起來飛快。有時候出艙看看,福船的船頭太高了,走在船舷邊上,像凌空站著一樣,有些瘮人。到後來卻也好了,沒人的時候悄悄在甲板上坐一下,很快站起來,害怕被管家嬤嬤發現,又要聒噪。

    往南這幾日沒有別的感觸,就是天氣相較出發的時候暖和了不少。南方的空氣比較cháo濕,雨水也多,晴朗了六七日,忽然遇上一場大雨,那時正在水面最開闊處,風裡夾帶了隱隱雷聲,萬道雨箭筆直扎進水裡,濺起層疊的漣漪和半尺來高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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