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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王爺明天什麼時候走?」
他說巳時,「天黑前要離開京畿地界,這是朝廷的規矩。」
婉婉想了想,「保大坊離紫禁城不遠,我明日上城樓,送別王爺。」
即便不能面對面,目送也算盡了她的意思。婉婉真是個極端認真的人,既然準備和他有牽扯,那麼就要做得像那麼回事兒。她以前看戲本子,男人出遠門,女人都得送別,好像她再按兵不動,就十分對他不住似的。
他帶著滿心的歡喜去了,她回過身來,看那寸寸斜陽落在褚huáng色的廟牆上,忽然感覺荒寒。
銅環和小酉過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遲疑問她:「剛才那個是南苑王?」
她們布施早就回來了,只是見長公主和他在棗樹下說話,不好貿然上去打攪。這廟裡的山門已經封了,人家既然闖進來,總有他的打算。銅環攙她回到廊子上,低聲說:「追到這裡來了,八成是有話和殿下jiāo代吧?」
婉婉臉上酡紅,只管搪塞她,「沒說什麼,恰好遇上。」
連撒謊都不會的人,越是掩飾,就越坐實了。小酉嘀咕:「要是被錦衣衛或者東廠的人拿住,就算是藩王,只怕也落不著好處。這個南苑王真大膽,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只為和殿下恰好遇上。」
婉婉忙正了臉色教訓她,「留神說話!既然知道他是偷著進來的,回頭別說漏了嘴,叫人拿捏他。」
這就已經向著人家了,看來當真不尋常。小酉想得不深,不過藉機嘲笑她兩句,銅環卻憂心忡忡,夜裡在她chuáng前徘徊不去。
婉婉見她這模樣很稀奇,打著帳幔問她怎麼了,銅環坐在腳踏上,起先搖頭,後來方嗒然道:「殿下還記得上年先帝的囑咐嗎?」
她愣住了,上年大哥哥在乾清宮暖閣里和她說過一番話,她那時候沒當回事,今天想起來分外驚心。
「先帝說過,挑誰都好,只不能是南苑王。我要是出降到金陵,他就失了膀臂,唯恐南苑勢大,朝廷鎮不住他們。」婉婉說著,只覺額上虛汗都冒出來了。她那時是答應了大哥哥的,現在他人不在了,她轉頭就撂下了,忽然憶起來,頓時不知如何是好。
銅環慶幸不已,她不是那種有了兒女私qíng就不顧一切的人。她替她掖了掖被角,溫聲道:「殿下不單是皇上的妹妹,還是天下人的長公主。當初欽宗皇帝既然留下這樣的遺照,一定有他的道理,殿下不忘祖宗教誨,便對得起祖宗在天之靈了。至於南苑王怎麼想,那是他的事,殿下用不著對他心存愧疚。對不起他的人是皇上,不是殿下。」
婉婉知道她說的都在理,可是她先前一時忘qíng,已經應准了人家,這下子又反悔,豈不是雪上加霜嗎?
她呆呆坐著,那條佛頭青的帕子就放在不遠處的素牙板畫案上,想起今天同他見面的光景,又實在不大忍心。
「我答應等他三個月,這麼擅作主張,竟是錯了……」
她是個聽不得好話的人,耳根子軟了十五年,到現在依然是這樣。銅環道:「三個月不婚嫁,這個咱們做得到,先帝大行,孝期未滿,也沒有人會bī殿下出降的。」
所以還是糊弄了人家,把人蒙得團團轉,最後一扭脖子翻臉不認人了。
婉婉失魂落魄靠在chuáng頭,「他明兒離京,我答應上城樓送他的……」
銅環沉默了半晌才道:「上城樓,眾目睽睽的,宣揚出去,有rǔ殿下清譽。依著我,殿下還是不出面的好,咱們在裡頭,傳不出話去,只要人沒到,南苑王也不是傻子,自然就明白了。」
所以他始終沒能等到她。
辰時他就在筒子河邊上隔河眺望,灰灰的城牆,和天連成一片,他定定看著,每一處女牆的垛口來回巡視,只怕錯過了,結果一直等到巳末,都沒有見到她的身影。等得越久,心越往下沉,想必是出了變故,不是她來不了,就是昨天的話不算數了。
恕存控著馬韁回稟:「主子,時候不早了,該動身了。大爺著人傳信來,湖南藩司出了點小岔子,等主子爺示下。」
他決然拔轉馬頭,揚鞭一揮,衝進了風雨里。
☆、第18章 亂點桃蹊
她的失信,不知是不是對人家造成了傷害。四下無人的時候,婉婉也想這個問題。她一輩子沒有虧待過任何人,可是長大了卻學得世故了。銅環說這沒有什麼不好,人總要分一分利害輕重,個人的心qíng都是次要的,家國天下應該擺在首位。
她說得都對,因為生來不平常,就必須肩負比別人更多更重的擔子。其實她qíng願自己是個男人,哪怕穿上甲冑守國門,也qiáng過在閨閣里用qíng難為人。
很多人說南苑王值得忌憚,然而說他的錯漏,卻一處都說不上來。所以越是無懈可擊越是值得懷疑嗎?婉婉覺得他似乎不是那麼可怕,很溫和的人,連自己的侍妾和人不清不楚都隱而不發,換做自己大概是做不到的。
「男人對這種事看得很重,哪個願意戴綠頭巾呢。倘或鬧上一鬧,倒還像樣些兒,可這南苑王連半個不字都沒說,要不是胸襟大得沒邊,就是個厲害已極的人物,把所有人都算計進去了。」
動輒猜忌別人,這種習慣不大好。銅環樣樣都伶俐,就是有時候尖酸刻薄些,把世上的人都看作壞人了。
天氣漸漸變冷,北京入冬早,到了十月婉婉就耐不得那個溫度。歪在羅漢榻上,身上蓋著被子,旁邊燃著熏爐。她養的小松鼠也怕冷,在她胸口趴著,她的手溫柔撫過,受用得它惺忪閉上了眼。
「別人家裡的事,難道還讓你知道不成?庶福晉每每來,雖然都是全須全尾,焉知背後沒有鬧過!到底官高一級壓人,這世上誰還敢跟皇帝爭。知道了內qíng又怎麼樣,照樣打不得罵不得。現如今他兩個火熱,萬一音閣在皇上跟前參他一本,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婉婉扭過頭看窗外,天寒地凍,陽光很淡,園子裡的地面白慘慘的,連檐下的彩畫都不鮮亮了。她嘆了口氣,「原本就是萬歲爺對不住人家,咱們還在背後議論長短,終歸不大好。」
她眼裡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世界,xing格的形成和成長的環境有很大關係,宮裡的確從來不gān淨,人多就有爭鬥,尤其女人多。但她從來沒有融入進去,她看得到她們的艱辛,看不到她們的yīn狠。所以她一直滿懷善意,即便受了冷落,也是檢討自己是否做得不夠好,傷心一陣子,你給個笑臉子,她就又高興起來了。
銅環在一旁看她,無可奈何,「罷了,以後再不說他了,殿下眯瞪一會兒,就要用晚膳了。」
宮廷歲月是極其無聊的,她打小就這麼過,天氣和暖的時候還上外面逛逛,等入了冬,就像個病貓兒似的,窩在屋子裡不肯出去了。
她打了個呵欠,昏昏yù睡,忽然聽見外面傳來急急的腳步聲,小酉從前殿跑進來,跑得氣喘吁吁,大呼小叫著:「噦鸞宮出事兒了,主子還不知道呢!端妃娘娘跟前的彤雲,冷不丁的懷了身子,給鬧到慈寧宮去了。」
婉婉吃了一驚,「這是……怎麼個意思?」一面說,一面叫銅環拿罩衣來穿上。
小酉蹲著給她穿鞋,仰脖兒道:「彤雲昨兒夜裡不舒坦,小太監找了人來診脈,一斷說是有孕了,趙老娘娘鬧得一天星斗,捅到太后娘娘那裡去了。」
婉婉直皺眉,「怎麼處處都有她的事兒。」
「那個副使是趙老娘娘的人,以前專給坤寧宮診脈的,裡頭兜搭多了去了。這會兒肖掌印要傳人重診,奴婢著急回來給您報信兒,後頭的事就不知道了。」
婉婉匆匆披了件鶴氅就跑出去,銅環在後面跟著,邊跑邊責怪小酉,「這種事兒避都避不及,你還往她跟前傳?你就是個不老成的,當初真不該把你調回來……」
婉婉顧不上她們,跑到慈寧宮門上頓住腳順了順氣,這才進暖閣里。
太后在南窗底下坐著,面前的地氈子上跪了一片人,連肖鐸都在內。她看見這qíng景有些怔愣,只聽皇太后長長舒了口氣,「原來是這麼回事,你也是的,早說多好,不至鬧得今天這樣。驗身就罷了,驗出來也是打臉,既然話都說開了,人就賞你吧,你一天在值上受累,底下人都置宅子娶親呢,不短你一個。」說罷站起來,揉著額頭道,「早早兒收拾了出去吧,留下不成事,叫人說嘴。」
婉婉只聽到個收尾,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麼岔子,後來才弄明白,懷孕變成了積食,趙皇后要讓人驗身,肖鐸把事頂了下來,於是彤雲就賞他做夫人了。
這算怎麼回事,婉婉實在一頭霧水,等靜下心來想,慢慢就參透了。肖鐸不會平白無故維護一個宮女,追根究底是看在音樓面子上。至於音樓呢,這麼擰巴的人,讓她侍寢本就不大可能。看來彤雲積食未必是真的,如果她曾經為音樓做過很大的犧牲,肖鐸今天的出人意表也就不足為奇了。
真是一團亂麻,連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腦仁兒生疼了。彤雲出嫁哭哭啼啼的,她和音樓心裡都是一言難盡。沒想到啊,最後嫁給肖鐸的竟然是彤雲,音樓給她準備了不少妝奩,她出宮後婉婉陪著音樓喝了半夜的酒,音樓邊喝邊哭,把自己的委屈都倒出來了。婉婉攏著那酒杯,只有開解她的份兒,自己心裡的惆悵又怎麼和人訴說呢。
人算不如天算,有時候就是這樣。
至於肖鐸,報復起來的手段驚人。趙皇后得罪他太多回,終於把自己的命玩兒丟了。他下令封死喈鳳宮,把她的吃穿供應全斷了,太后不管事,張皇后巴不得她早點兒死,於是她的下場自然很可悲。當初還和她談論鄭惠妃是怎麼餓死的,沒想到自己也步了她的後塵。只不過鄭惠妃是自願,她是迫於無奈罷了。
臨近年尾,每年這個時候宮裡總是一樁事連著一樁事。剛發完趙皇后的喪,轉天音閣就進宮來了,也不避諱她在,往音樓面前一跪就哭開了。
「娘娘,我可怎麼辦,請娘娘為我做主。」
音樓直發蒙,「這是怎麼了?哭什麼的,有話好好說。」
打發左右把人攙起來賞了座兒,音閣梨花帶雨,滿面淚痕,掖著帕子說:「我這兩天身上不自在,今早讓人尋了大夫來診脈,結果大夫說我……遇喜了。」
婉婉和音樓面面相覷,「南苑王這一向都不在京城,哪裡來的孩子……」說完又暗呼晦氣,看來大不妙了,又是她那哥子做下的好事。
音閣一聽愈發臊,直哭得梨花帶雨喘不上氣來,「正是因為這個,我如今是沒臉和人jiāo代了,倘或傳出去,我是不要緊的,只怕帶累了皇上,到時候如何是好?娘娘,咱們是嫡親的親姐妹,一筆寫不出兩個姓來的,我眼下走窄了,您一定要替我想想轍。」
音樓皺了皺眉道:「這事你叫我怎麼辦?與其來告訴我,不如回稟皇上。禍是他闖的,讓他料理才是正經,我這裡的法子有是有,趁著沒人知道,把孩子打了,你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