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外面秋色正濃,婉婉有點心不在焉,「今兒天不錯。」

    音樓嗯了聲,「我算完了,這回出遊全jiāo代在這兒了。」

    婉婉猶豫了一下,「我上外頭給你摘佛果子去吧,吃了能消災解厄。」沒等音樓答應,在她肩上一拍,吐著舌頭潛出去了。

    溜號是因為膝頭子受不住嘛,她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理由,心安理得上了廊子。

    以前每年都上寺里來,很多地方熟門熟道,記得東盡頭有棵棗樹,這裡的和尚不吃果子,果皮紅得發紫了,還在枝頭掛著。嬤嬤一直不讓她貪嘴,說吃多了不消食兒,八歲那年還為此吐過。她也不是圖愛吃,就像大哥哥釣魚只享受過程,她摘棗兒也是這樣。

    銅環跟在身邊,怕是不會讓她自己上手的,她想了個辦法,把荷包里的金銀角子全倒在她手裡,「我要在這兒陪步娘娘,你幫我到各處布施,每個菩薩面前都別落下。」怕小酉回頭又要替她背鍋,把她也一併打發了。

    跟前沒人了,感覺十分自在,她往東信步遊走,站在欄杆前觀察,舍利塔旁的棗樹又高又大,最近的錦衣衛在十丈開外,兩個小沙彌路過,對她合什一拜,又走遠了。

    她舔著唇,負手轉悠了兩圈,公主偷果子,不太像話。確定附近再也不會來人了,才從台階上下去,貓著腰躥到了棗樹下。

    寺院裡的果子長得很飽滿,太陽一照,果皮油亮。她探手去夠,沒留意樹上的尖刺,縮手不及劃了一道,起先倒沒什麼,眨眼從那細細的白槓里滲出血珠來,她驚得低呼了一聲,抬著胳膊,懊惱地鼓起了腮幫子。

    舍利塔後有踩動落葉的聲響,一人素衣金冠,仿佛從天而降。多年後回憶起那天的qíng景來,天特別藍,他冠上垂落的的組纓濃烈如火,映紅了她眼前的世界。

    他低著頭,沒有言語,一條佛頭青的手絹小心翼翼在她腕間纏繞。婉婉莫名慌亂,想掣回手,聽見他說「別動」,有些執拗有些霸道,卻莫名溫暖。

    他綁縛得仔細,一雙長眉微蹙,看不見眸中景象。婉婉老大的不好意思,只覺他指尖和她腕上皮膚相觸,隱約要灼燒起來似的。她連呼吸都遲滯了,宮眷來潭柘寺進香,要戒嚴,要封山,不知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萬一被人知道,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卻不甚著急,將帕子兩角細細挽了個結,這才抬起眼來。

    怎麼形容那雙眼,似乎都不夠貼切。婉婉不是第一次領教,卻是第一次靠得那麼近,沉沉一潭碧波,無風無雨,卻又光華肆nüè,只消一顧,便嵌進人心裡來。

    「你……」

    「我來看殿下。」他向她微笑,「藩王留京,不得超過二十日。今天已經是第十九天了,明天我得回南苑,臨走前來和殿下道別。」

    婉婉怔怔的,論jiāoqíng,沒到這步,可是他來了,又覺得沒有任何的牽qiáng和不妥。

    她垂下眼,慢慢紅了臉,「王爺有心了,可是今天寺廟外男不得進入,你這樣冒風險……」

    「因為宮裡我進不去,比起硬闖毓德宮,潭柘寺對我來說容易得多。」

    他說的都是實話,然而這實話卻像在油鍋里澆了一捧水,轟然之間便沸騰了。婉婉忽然發現手腕還在他指尖,她心跳如雷,難免畏縮,他大約也察覺了,很快鬆開,眼神黯淡了下來。

    怎麼這樣呢,婉婉感到迷惘,沒有不悅,反倒因為他要走了,湧起一點離愁別緒來。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金陵離北京那麼遠,王爺路上多保重。」

    他抿出淺淺笑意:「金陵是個好地方,六朝古都,毓秀之地,待有機會,一定迎殿下去那裡遊玩。」

    公主不能離宮,要想出去,只能是出降之後了。他的話里有隱喻,讓人措手不及,婉婉不敢深究,想起音閣來,倉促解圍:「庶福晉也跟你一道回去嗎?」

    他臉上分明一陣尷尬,「不……步娘娘留她在京做伴,我一個人回去,等冬至祭天大典的時候再來。」

    婉婉此刻愈發同qíng他了,人給qiáng留下來,他沒法和皇帝做對,只能俯首領命。

    她心事重重,他倒是轉了話鋒,「今天起到冬至,滿打滿算三個月,這三個月我人雖在金陵,心也時時在這裡。今天冒了風險來見殿下,求殿下答應我一件事。」

    婉婉料想大概和音閣有關,點頭道好,「王爺但說無妨,只要我能幫得上忙,絕不推脫。」

    卻沒想到,他托她辦的事完全和音閣無關。他灼灼看著她,言辭哀懇,「我此一去,只怕要度日如年了……我在官場上歷練了這麼久,向來事事有把握,可這回不同於以往,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唯恐三個月內聽到殿下婚訊,良時遠在金陵,鞭長莫及……」他垂袖,隔著一層雲緞試探著握住她的手,「我唐突了,懇請殿下,等我到冬至。屆時我上書朝廷,求皇上賜婚,帶殿下離開這裡。」

    婉婉驚惶地瞪大了眼,乍然之間論及婚嫁,她真是連想都沒有想過。慌亂之間退後一步,使勁從他手裡掙了出來。

    ☆、第17章 京華倦客

    他也不知是鼓了多大的勇氣才敢去牽她的手,可她讓開了,雖然早在預料之中,他還是忍不住失望。

    對於這位長公主,他的感qíng一向有些複雜。宇文氏貴為藩王,權傾一方不假,但在慕容氏眼裡,終究只是異族,是奴才。皇室的公主即便下嫁平庸無能之輩,也絕不委身宇文氏。合德長公主,在她還是帝姬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她,如果說一見傾心,未免太假,他對她有感激,也有野心。尚公主,是他把整個江南道完全收歸旗下後的又一個目標,一步步蠶食,充滿目的xing。但對於她個人,又不可謂不用心。

    他遠在金陵,其實dòng悉她所有的一切,從她幾歲長恆牙,甚至幾歲成人,他都知道。他公務繁雜,晚上回到府邸,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看京里送來的密函,「今日主不悅、今日主甚歡喜……」久而久之成了一種習慣,更堅定他要把她帶回南苑的決心。

    他踏遍了大鄴的疆土,山一程水一程,景色秀麗如畫,然而民生千瘡百孔,是那些錦衣玉食的貴人們不能想像的。皇朝老朽,需要新鮮的血液,在可以預見的天翻地覆下,至少保全她,也是對她當年救下他的一種報答。

    她臉上有驚惶,十五歲的少女,提起婚姻好像下輩子的事似的。他的心高高懸了起來,「殿下不願意嗎?覺得良時難以做配?」

    她不住咬唇,一排貝齒狠狠劃將過去,唇色愈發的鮮潔。他心慌意亂,忙調開視線,他有過女人,連兒子都有了,可是面對這樣的她,還是忍不住的羞慚和láng狽,大概是瘋了。

    她支支吾吾,可能想拒絕,又怕他臉上掛不住,說話留了半分餘地,「我還小,暫且不會許人家的。」

    他慢慢搖頭,「殿下今年十五了,連榮安皇后都開始為殿下謀劃婚事,殿下已經不小了。」

    婉婉感到失落,真的已經不小了,她在憂國憂民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大人,可一談到婚嫁,她就寧願自己是個孩子。

    她怯怯看他,在他的回望里矮下去半寸,下了狠勁兒絞那荷包上的穗子,打算繞開這個話題,「王爺在這裡太危險了,要是傳到太后耳朵里,只怕會惹麻煩,還是快走吧。」

    他屹然站著,身影鋪陳在她腳下,「我央了肖掌印,是他網開一面放我進來的,消息傳不到太后跟前,請殿下放心。」

    婉婉聽是肖鐸的意思,心頭倒松泛了,他必定知道南苑王的來意,既然連他也認同,她是不是不該再掙扎了?

    她輕輕嘆息:「那就好……」

    他觀察她的神色,那個肖鐸是她的良藥,沒想到自己得拉上他做陪襯,才能取得她的信任,真叫他這叱吒慣了的人無奈又沮喪。

    長公主仰慕肖鐸,可惜了,肖鐸有把柄在他手裡,某種程度上還是為了自己的幸福和前途出賣了她。他鬆開緊緊攥著的拳,心裡自然不受用,但無妨,等公主的心漸漸靠向他,再慢慢收拾肖鐸不遲。

    他整了整衣冠,重新揖起了兩手,「我今日忽然來同殿下說這番話,想必殿下十分意外,我自己現在想想,也覺得孟làng了,愧對殿下。我並沒有冒犯殿下的意思,實在是因為留京時日不多,再不開口,唯恐來不及。我對殿下,如果說十年前就心生愛慕,未免有些誇大,但上年西華門上再見殿下,自此魂牽夢縈難以自拔,這是實話。」

    婉婉嬌養在宮裡,每個人對她說話都慎之又慎,她沒有機會接觸外面的世界,更沒想到會有男人吐露這番衷腸。年輕的姑娘經歷的到底太少了,她耳根子發紅,一路蔓延到了jiāo領下,站在那裡進退兩難。

    他略微頓了一下,見她不顯得牴觸,這才有勇氣說下去,「南苑的qíng形,想必殿下也有耳聞,宇文氏不得尚公主,這是多少年前留下的皇命了,良時不敢有違,但得遇殿下,又覺得不甘,思量再三,還是決定一試。我……」他似乎表述得有點艱難,目光在她臉上一轉,復又垂下眼去,「我十四歲就有了通房,如今育有兩子,各出自兩位庶福晉。祁人有早婚的習慣,兒女繞膝,才視作家業興旺,但在殿下跟前,這件事怕是極大的一項欠缺。我不敢瞞騙殿下,今日向殿下表明心跡,沒有bī迫殿下的意思,接不接受全在殿下。如今我要補救,實在是來不及了,只有承諾殿下,如果殿下屈尊,良時自此以後唯殿下一人爾。那幾房庶妃,可以另置房產安置她們,屆時怎麼處置,全憑殿下做主。」

    其實婉婉生活在宮中,看到太多這樣的事qíng,三宮六院裡,除了皇后哪個不是妾?她的父兄都像他一樣,這是男人的時代,要想婚姻一塵不染,有也有,實在太難。她對他以前的事,沒有什麼執念,他現在看上去至多也就二十三四歲,但這個年紀如果沒有子嗣,南苑那方天地大概就要動dàng了。她看到過張皇后對著二哥哥的十來個皇子qiáng顏歡笑的樣子,他那裡不過兩個,她喜歡孩子,這點對她來說不難……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在一一開解自己,頓時又驚訝又難堪。

    到底答不答應,她也拿不定主意,但她知道一點,他和肖鐸一樣,是個沉穩可靠的人,這就夠了。

    他眼巴巴看著她,仿佛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間。婉婉吸了口氣,猶豫了很久點頭,「那我……就答應你吧!」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殿下當真願意嗎?」

    她靦腆地笑了笑,唇角抿出細細的梨渦來,「我等你三個月,過時不候。」

    他能感覺到心在一腔熱血里翻滾顫抖,她這一句話,比拿下湘楚更令他激動。他笑起來,風雲齊動的顏色,「好,一言為定。」

    婉婉就這麼暈頭暈腦把自己許給他了,好像有點糙率,但也不覺得後悔。記事起見過三回面,每一回都有很不錯的印象,細想起來,也許參雜了一點同qíng,但是更多的,是急於擺脫肖鐸對她的影響。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