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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瞧……」她冥思苦想,十分艱難,「瞧王爺……有點面熟。」
他的笑聲里有揶揄的味道,「我也覺得殿下面熟,咱們應該在哪兒見過。」
這下婉婉噤住了,這是要把陳年舊帳掏出來啊!她支吾了好久,決定抵賴,「王爺大概是記錯了,先帝的端午宴,太后不叫我出席,那個時候沒有機會認識。」
不得不承認,說謊是門學問,老實慣了的人根本不在行。她這麼說,實在是不打自招,他從來沒有提起上年,她自己心虛試圖規避,誰知愈發撞到槍頭上了。
他似笑非笑看著她,眼裡金環璀璨,「殿下說得是,上年咱們並沒有照過面,不過十年前,臣就已經記住殿下了。」
婉婉知道他說的是那回誤闖乾清宮的事兒,可是相隔了十年,她又是除了好吃好玩俱不上心的人,不過隨口的一句話,哪裡還有半點印象。
她抿著唇,不確定地笑了笑,「十年前……王爺記xing真好。」
「於殿下來說無關緊要,對良時卻有再造之恩。」他微微低下頭,臉上有恍惚的神qíng,「我那時候少不經事,誤闖禁地,錦衣衛扣住我的兩臂,差點兒把我的胳膊擰下來。要不是殿下經過,我恐怕已經給押到東廠去了。我們南苑向來為朝廷所忌憚,倘或事qíng鬧大了,我在父王跟前也不好jiāo代。所以殿下的大恩,我一直銘記在心,上年進宮赴宴,我本想探望殿下的,無奈殿下安居深宮,我一個外臣想見,簡直難如登天。」
那樣的舊事如在天的那一端,可是他卻記得分外清楚,連她那天穿了什麼樣的衣裳,梳了什麼樣的髮髻,他都能夠說得上來。
五歲的合德帝姬,沒有現在這樣傾國傾城的容貌,然而在少年的眼裡,已經是驚艷的存在了。帝王唯一的愛女,從奉天殿到毓德宮,即便路途不遠,也是坐著小抬輦的。彼時她頑皮,半跪在坐墊上,嚇得兩旁嬤嬤太監不得不伸著兩手邊走邊護駕。他被人押住了,十分láng狽,她路過看見,像山大王一樣咄了一聲:「前方何人!」
嬤嬤一味地陪笑臉,「我的主子,甭管是誰了,趕緊回去吧,徐娘娘還等著您吶。」
她大喊停下,一雙短腿一蹬,從抬輦上跳了下來。
她穿蜜色的碎花小襖,底下是一條寶葫蘆紋的裙子,論身高,還不及他的腰。但是她耀武揚威,權勢滔天,「按著人家gān什麼,他犯了什麼錯?」
錦衣衛拱手行禮:「回殿下的話,擅闖乾清宮,論罪當誅。」
公主覺得聽到了笑話,「我每天都上乾清宮逛逛,你們也殺我來著?放了他,讓他找他爹爹去吧!」
錦衣衛們面面相覷,然而公主發了話,誰也不敢違逆,只得把人鬆開了。
公主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但就是這麼一個她再也記不起來的小善舉,讓他惦念了那麼多年。
婉婉很不好意思,臉上紅紅的,左右不是,「那會兒年幼,王爺千萬別當一回事。剛才那個趙參議……多謝王爺相救,否則我處境艱難,不知怎麼辦才好。」
他脈脈一笑,「舉手之勞罷了。就是外頭遇見不平也要管一管,何況事關殿下。可惜宮裡動他不得,否則他那條胳膊早折了。」
他是斯文人,說起趙還止就換了一副惡狠狠的樣子,凶起來也不怎麼瘮人。
婉婉嘴角微沉,「怨我自己,隨意聽信別人的話,叫人像傻子似的糊弄……」自覺失言了,忙頓下,偏頭問他,「王爺怎麼不在筵上呢?到這裡賞花來了?」
她自然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裡,雖然只可遠觀,但護她無恙,這點還是做得到的。
「恰好經過。」他含糊道,轉身眺望,那輪月亮只餘一個輕淺的光影,鑲在重檐廡殿頂的翹腳上。他的語氣裡帶了點惆悵,輕聲說,「等月亮出來吧,殿下去哪裡,良時送你。」
婉婉無故心念一動,他在燈下,輪廓溫暖,眉眼安然。如果說上年短暫的相遇,她還有些別不清他和廠臣,那麼這次加深印象後,就覺得這兩個人是完全不一樣的了。
肖鐸是個有稜角的人,一筆一划,毫不沾纏。他呢,他有紋理,清晰深刻,卻沒有鋒芒,靠近的時候不覺得冷,也不會讓她產生恐懼感。他說要護送她,不知月蝕什麼時候才完。其實孤男寡女在這亭子裡,叫人看見終歸不大好,但也無妨,比起那個趙參議,南苑王已經是不可多得的了。
她走到臥欞欄杆旁,仰起頭看天邊雲月,金亭的抱柱上留下一個纖細的剪影,粉頸楚楚,孑然獨立。他不敢直視她,唯恐褻瀆了她。他只敢悄悄望那抱柱,在腦子裡勾勒她的樣子,每寸每縷,純淨鮮活。
這樣靜靜站了很久,宮門上終於有燈火搖曳而來,想必是來接她的。那一星微茫逐漸放大,將要到跟前時,他低低叫了聲殿下。她回首一顧,「王爺有什麼示下?」
「不敢。」他略顯猶豫,手裡念珠捏得咯咯作響,「趙參議為人欠缺,實在不是良配。萬一榮安皇后極力促成,殿下千萬不能答應。」
這樣的叮囑出乎她的預料,婉婉抿唇不語,只是狐疑地審視他。
燈籠口徑上傾瀉出來的光照亮了來人的臉,銅環持燈到了台階下,呵腰道:「萬歲爺問起殿下了,奴婢來接殿下赴宴。」
沒有道理留下了,婉婉應了聲,向他微微頷首,「多謝王爺,這事我自有主張。」
她搭上銅環的胳膊從金亭子邁出去,走了一程,仍舊能夠感覺到他的目光相隨。奇怪,就是那雙眼睛,隱隱讓她心悸。她下意識握住銅環的手腕,勻了勻氣息,慢慢沉澱下來。
☆、第13章 靜逐遊絲
「奴婢耽擱了,叫殿下好等。原本預備和張媽媽jiāo代一聲就回來的,誰知半道上絆住了腳。西邊配殿的神案走了水,供桌上燎了一大塊,差點兒把房子燒了。宮裡火燭管得嚴,稍有點閃失就得報上去,回頭又是一通折騰。奴婢趕回宮瞧了眼,沒什麼大礙,小宮女添燈油的時候打翻了燈台,好在跟前有人,火勢沒能起來……」銅環一面說,一面回頭看,「剛才那人,是南苑王?」
婉婉嗯了聲,語氣里頗有怨怪的意思,「殿裡燒了神案,叫他們去看就是了,把我一個人撂在那裡,險些出事。好在南苑王來了,才把我救下,要不然真是……」
她嘆了口氣,走得有些遠了,快到宮門上時回身望了眼,金亭子下燈火輝煌,那紅色的身影還在那裡,鮮明得像一方硃砂落款。
她怏怏收回視線問銅環:「你去乾清宮,見著趙皇后沒有?」
銅環愕然:「趙皇后沒在金亭子裡嗎?那怎麼讓人傳話請殿下?」
她冷冷一哂:「她做的好局,暗暗叫人在那裡埋伏,好拿齷齪手段算計我。」她把怎麼見了趙還止,南苑王又怎麼解救她的經過都告訴她,恨聲道,「我只說她糊塗,沒想到她不單糊塗,還荒唐!這事兒我不能罷休,一定要討個公道。這回大家悄沒聲兒的掩過去了,那下回呢?」
受到這樣的不禮遇自然應該生氣,可是靜下心來思量,長公主被人冒犯,也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銅環道:「您稍安勿躁,我明白您的意思,還叫那個姓趙的活著,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可奴婢的想頭是,暫且不要聲張,與其鬧得沸沸揚揚,不如jiāo由肖掌印處置。東廠的手段殿下也聽說過,隨便尋個什麼由頭,就把那畜生法辦了。咱們只要出氣,何必傷筋動骨,沒的讓宮裡那些碎嘴子知道了,又是個話把兒。」
提起肖鐸,她心裡就發涼。以前不管出了什麼事兒,她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他,仿佛他是一尊神佛,專門用來護她周全的。然而現在呢,她需要的時候他不在,他有了頂要緊的人,心也全在人家身上,哪裡還想得起她來。
她心qíng不佳,垂頭喪氣,「麻煩人家做什麼,沒準兒他正忙著呢。」
銅環卻堅持,「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難道平白饒了那賊人嗎?嚷嚷得人盡皆知不好,卻也沒有讓他逍遙法外的道理。明兒把肖掌印傳到毓德宮來吧,殿下不願意再提那事兒,奴婢替殿下說。不管怎麼樣,得給趙家一點懲治才好。」
漸漸到了乾清宮前的天街邊緣,她站定腳,有些憊懶,「步娘娘回來了嗎?」
「奴婢給張媽媽傳話的時候還不在,這會子就不知道了。不過步娘娘的姐姐也進宮來了,料著娘娘終要露面的,不好白放著姐姐不管。」
婉婉有點奇怪,「音樓的老家在江南,她姐姐怎麼上京城來了?」
銅環說:「殿下不知道,步娘娘的姐姐是南苑王新納的妾侍,這回跟隨南苑王入宮,是來探望步娘娘的。」
婉婉愣了下,「原來裡頭還有這層關係……」
月蝕過去了,天地重新澄澈,地面上的磚塊縱橫jiāo錯,顯出冷硬的線條來。她朝乾清門上看了眼,賓客雲集,自是熱鬧非常。可越熱鬧,越使她心煩。她抬手揉了揉太陽xué,「我頭疼得厲害,不想去了,咱們回毓德宮吧。」
那麼盛大的場面,缺了一位公主不算什麼。銅環道是,「小廚房裡燉了甜碗子,是殿下最愛吃的。回頭用上一盞就歇下吧,今兒都是奴婢的錯,沒能照應好殿下,奴婢罪無可恕。」
她慢慢搖頭,「好些事是命中注定,合該我有這一劫,不能怨你。」
走上西一長街,夾道寂靜又深遠。那月亮重見天日,光輝愈發的勢不可擋了。宮裡一向有規矩,下鑰過後門禁不得再開啟,所以她很少有機會在夜裡走一走。朱紅的牆在月下還是扭曲了顏色,變成了幽暗的藍,觸目所及都是熒熒的,很有味道,但也很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她回去之後就病了,人昏沉沉的,身上燙得厲害。延挨到了天亮才說,銅環急忙上報司禮監,肖鐸親自帶了醫官來診脈。她躺在架子chuáng上,把手探出帳子,手腕bào露在空氣里,那一截徹骨的涼。
太醫的診斷不出她所料,開了兩劑表汗的藥,讓她多休息少chuī風,自然就好了。她仰在那裡,隔帳聽見腳步聲散了,銅環把肖鐸請到外間,一五一十把昨天晚上遇見的事和他說明了,末了道:「我們殿下雖是長公主,受到的拂照並不多,這事兒報到太后娘娘跟前,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收場。所以奴婢找肖掌印,請肖掌印為殿下做主,嚴懲那個膽大包天的趙參議。」
婉婉閉了閉酸澀的眼睛,把被子扽高,蓋住了自己的臉。做公主並沒有想像中的快樂,她的煩惱那麼多,全都憋在心裡,有口難言。
皂靴的鞋底輕輕擦過地面,到她chuáng前,過了很久才聽肖鐸道:「請殿下放心,臣一定剁下那廝的爪子,給殿下出氣。銅環說得對,事qíng不宜張揚,越是鬧得人盡皆知,臣越不好用手段。殿下瞧著吧,趙老娘娘那裡,臣也會為殿下討回公道的,絕不叫殿下白受這份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