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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失笑:「你也真是的,我才十五歲,就急著要把我分派出去。好吧,我應准了你,將來出降一準兒帶上你,你用不著像她們似的苦熬,我給你找戶好人家,叫你這輩子有指望就是了。」
主僕兩個笑鬧了一陣,天色將晚的時候方進了乾清宮。
宮外的官員們都已經進來了,大約朝賀完了一輪,分散在四處敘舊閒聊,等待開宴。后妃們一個個花蝴蝶似的,圍著皇帝打轉。這位二哥和大哥哥不一樣,大哥哥雖然政績不佳,但總算努力過。他呢,一副詩人的做派,多qíng到幾乎濫qíng的地步,登基半年,忙的都是chūn花秋月,實在叫人替他捏把冷汗。
音樓大病初癒,拖著病體也來了,皇帝拉著她說話,她應付式的把他打發了,轉過身來和婉婉咬耳朵:「回頭筵上人太多,怕吃不盡興,我讓底下人準備了螃蟹,咱們躲在花園裡受用。」
婉婉也愛吃螃蟹,就是吃起來麻煩,蟹八件擺弄來擺弄去,等把ròu都剔出來,基本已經涼了。涼了的蟹腥氣,吃了也遺憾,音樓的吃法是直接上嘴咬,省時方便,一盞茶工夫可以吃掉兩個,大有牛嚼牡丹的痛快感。
這個朋友jiāo得好,脾氣未必一樣,但是貴在契合,和她在一起,每每有以前從來沒有嘗試過的新發現。婉婉道好,正打算和她一起走,沒曾想被幾個族中的嬸嬸拖住了後腿。
那些王妃是神人,對她憑空長到這麼大感到非常驚奇:「才幾個月未見,長公主出落成個大姑娘了!」
把一個不知是郡主還是縣主的女孩推到她一塊兒,讓她們肩並肩站著,大家開始品頭論足:「喏,婉婉比寶瑟小了兩個月,個頭卻比她高了。」
「當初徐娘娘人才就出眾,婉婉是她的女兒,個頭自然也比同齡的姑娘高……」
「長公主現讀什麼書?《禮記》背了幾卷了?」
「身上這香囊的繡工真好,是自己做的吧?」
再了不起的身份,在這些三姑六婆面前也不算什麼。婉婉身陷重圍,笑得很尷尬。看了音樓一眼,示意她先行,等自己解決了這些麻煩,再去慈寧宮花園和她匯合。
音樓丟下個憐憫的眼神,聳肩先走了,她被眾人團團圍住,連步子都邁不開。回身要向太后求助,太后似乎對她如此受歡迎感到很滿意,和張皇后喁喁低語,時不時地瞥她一眼,沒有半點要解救她的意思。
她感到困頓莫名,殿試一般逐個回答她們的問題,眼神卻四處亂轉,巴望著忽然開筵,大家就散了。可是吃飯也得看時辰,朝臣們有先到的,也有後至的,需等人都來齊了,才好讓太監排膳。
怎麼辦呢,脫不了身,臉上還不能顯出不耐煩來。她悲哀地望向遠處,突然發現殿宇深處的燈火下站了一個人,錦衣華服,烏紗帽下有一雙驕矜的眼睛。他也正看她,閒閒的,存了點玩味的意思,目光略一停頓,又低下頭去盤弄他的蜜蠟手串了。
他避開她的視線,唇角很快漫起融融的笑意。婉婉怔了一下,猛地想起那人是南苑王,心裡七上八下越發難熬了。
王妃誥命們還在聒噪:「上月襄王家的郡主大婚,娘家除了陪嫁,另請西洋人畫了一幅畫像。」
嘖嘖,眾人訝然:「沒聽說過這樣的,大婚送什麼畫像,這不是觸霉頭嗎!」
「那有什麼,西洋人畫得好,真人似的……
婉婉發現眾人的焦點轉移了,悄悄牽了銅環的衣袖潛出人堆。她著急要赴音樓的約,匆忙往殿門上去,走了一半又看見那個藩王,頓時既羞且臊,捂著臉從他的注視里竄了出去。
「怎麼辦,真是丟死人了……」跨出月華門的時候兩條腿還在打顫,她擰著身子像孩子一樣哼唧。
銅環不明所以,「殿下剛才應答得很好,怎麼就丟死人了?」
她垮著兩肩,想把自己怎麼裝太監偷看南苑王的細節告訴她,再一琢磨還是算了,翻屍倒骨丟醜,還嫌自己不夠蠢相嗎。
她敷衍著說沒什麼,進攬勝門後朝北張望:「打發人找壺花雕來,我帶了好去討蟹吃。」
銅環有些擔心,「還要喝酒?回頭滿身酒味兒,叫人聞出來怎麼好?」
婉婉不以為然,「要是喝高了,筵席就不吃了,你回去給咱們找兩chuáng被子來,我和她在亭子裡過夜。」
她提起一片裙裾,踩著露水從石橋上過去,臨溪亭下燈火闌珊,可是找了一圈,並沒有找到音樓的影子。婉婉回過頭來思量,是不是記錯了碰頭的地方,見東邊含清齋里有隱隱的光亮,那地方是專供后妃們禮佛小憩的,前後西次間打通,形成獨立的小院落,不與外界相gān,倒是個清靜雅致的去處。
她笑著抬袖指了指,「保不定在那裡,瞧瞧去吧。」
提燈的嬤嬤替她引路,穿過幽逕到門上,奇怪,居然一個站班太監也沒有。只見前殿燭火杳杳,那燭光像平鋪的緞子,照亮了半截穿堂。
她邁進門檻,院子裡很靜,許久沒有上這裡來了,還記得小時候大哥哥帶她在井口捉螢火蟲的qíng景,一時回憶湧上心來,不由自主便往後院去了。
含清齋本就不是奢華的地方,規格和邊上的寶相樓沒法相比。這裡的陳涉極簡單,一桌一椅一立櫃,南窗底下設了個寶座,錦墊隱囊極少有人用,還如以前一樣簇新。
婉婉看著空空的屋子,有些悵惘。略站了一會兒想離開,隱約聞見空氣里漂浮著瑞腦的香氣,這香味太熟悉了,是廠臣的。
他來過這裡?真是稀奇……她轉頭看那雕花立櫃,鏤空的纏枝,牽牽絆絆沒有盡頭。忽地發現櫃門上夾著一片裙角,細看是鳥銜瑞花錦。她腦子裡嗡然一聲,這紋樣是高麗進貢的,闔宮只有音樓拿來做了裙子。
她覺得心都顫起來,來得太不湊巧了……她退後兩步轉過身,故作鎮定:「走吧,再去別處瞧瞧,沒準兒會子人在臨溪亭解螃蟹呢!」
她跟在掌燈嬤嬤身後,人渾渾噩噩地,走得高一腳底一腳。銅環見她有異,上來攙住了她,「殿下怎麼了?身上不好嗎?」
她說不出來,不是身上不好,是心裡大不好了。原來音樓和廠臣已經到了這步,年少的夢,頃刻就碎了。
月亮當空掛著,大得悽慘,她走出攬勝門,在夾道yīn暗的牆根下蹲了下來。銅環唬著了,驚聲問:「殿下,哪裡不舒坦,奴婢即刻傳太醫來。」
嗓子眼被堵住了,發不了聲音,她只是擺了擺手,把臉埋在臂彎里。
為什麼自己總是瞻前顧後呢?這次果真是太遲了,明明認識了五六年……她知道音樓很好,為人正直,xingqíng可愛,如果她是男人,說不定也會喜歡上她。可是……她一直覺得廠臣近在咫尺,沒有想過他會和別人扯上關係。這回是毫無防備間的致命一擊,她慌了神,孤苦伶仃沒有了方向。
她灰心喪氣,反正從來沒有得到過,為什麼還要感覺失望。假設重新給她機會,她能不能把握住?想了很久,其實知道自己沒有這份勇氣,所以失敗也是理所當然。
她站起來,擦了擦眼淚,「好像有東西鑽進我眼睛裡了……」
銅環提燈來照,她眼圈紅紅的,分明是哭了。可她不戳破,拿手絹替她掖了掖,「不要緊,眼淚能把灰塵洗刷gān淨,殿下再試試,已經不疼了罷?」
她深深吸口氣,「說得是,已經不怎麼疼了。」
銅環報以微笑,攙她往長信門上去,剛走了幾步迎面遇見個小太監,呵著腰道:「給長公主殿下請安。殿下先前不在,乾清宮裡出岔子了……趙老娘娘和皇后張娘娘起了爭執,遭太后娘娘訓斥,這會兒在金亭子裡哭呢。娘娘跟前孫嬤嬤勸不住,怕出事兒,托奴婢來請殿下,殿下您快瞧瞧去吧。」
那位趙老娘娘雖然平時不怎麼受人待見,但是大哥哥崩後處境艱難,婉婉心善,到底不能袖手旁觀。便讓太監帶路,自己匆匆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打賞,鞠躬~
☆、第11章 風露漸變
婉婉長到這麼大,雖然經歷的事也多,但她一向被保護得很好。愁苦當然有,卻是少年的惆悵,很少能夠留下烙印,所以她單純善良,幾乎沒有心機。
她在為趙皇后擔憂的時候,銅環對此事是持懷疑態度的。拽了拽她,低聲道:「趙老娘娘真是奇了,受了委屈不回寢宮,怎麼上金亭子去了?哭也要傍著美景兒不成?今兒宮裡人多,殿下仔細些。依奴婢的意思,咱們還是上乾清宮去,等筵散了,明兒再上喈鳳宮瞧她不遲。」
這話給帶路的太監聽見了,他回頭瞧了銅環一眼道:「姑姑,天底下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趙娘娘這會子正想不開,您讓殿下明兒再瞧她,萬一今晚上出了事兒,您心裡頭能踏實嗎?」一面對長公主賠笑,「這事兒原不和奴婢相gān,奴婢也是受人之託。殿下,您菩薩心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要願意去,奴婢給您帶路。您要不願去,奴婢上那頭回個話兒就是了。」
婉婉心下也有些猶豫,可又擔心這回不賞臉,下回見面說不盡的尷尬。心裡計較了再三,忖著皇宮大內,那麼森嚴的地方,自己打從落地就在這裡生活,從來沒有任何危險,不過去一趟金亭子,也沒什麼可怕的。
她在銅環手上按了一下,「既然打發人來請我,我好歹要過去看看的。要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寬慰她兩句就完了。」往乾清宮方向看了眼道,「開筵的時候快到了,越xing兒在花園裡吃螃蟹倒罷了,現在……只怕太后找不見我,回頭要怪罪。你上前邊去,吩咐張媽媽一聲,萬一太后問起來,也好有個回事的。」
銅環遲疑看她,「您身邊沒人怎麼成呢?」
婉婉笑起來,「這是什麼地方?又不是外頭亂七八糟的地方,宮裡誰不認得我?你只管去吧,說一聲就來接應我,到時候我也好有個脫身的藉口,沒的絆住了走不脫,點燈熬油的難受。」
金亭子就在前面不遠,布置好了花糙,是宮眷們賞jú的一個去處。蜿蜒的遊廊上宮燈錯落,幾步就有一盞,那樣光明磊落的地方,藏不了污也納不了垢,銅環覺得自己可能當真是多慮了,應個是,轉身朝隆宗門上去了。
婉婉呢,還沉浸在剛才的悲傷里拔不出來。她是個要qiáng的人,難過也不想讓別人看見。銅環寸步不離,說實話讓她很不自在,借著這個機會把她支開,自己也好平平心緒。
太監在前面挑燈,月華如練,照亮她腳下的路。她出聲叫住他,「我自己過去就是了,你忙你的去吧。」
小太監忙道是:「殿下走道兒千萬仔細些,奴婢告退了。」
婉婉一個人在青石路上站了會兒,中秋前就入了秋,白天倒不覺得,夜裡開始有些寒浸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