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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3 00:10:16 作者: 尤四姐
    婉婉抬眼看她,「你不願意跟著皇上?」

    她朝外面掃了眼,「我和你掏心窩子,你可不能賣了我。」見她應了,方壓著嗓子說,「我不喜歡皇上,不想當他的妃子。」

    這麼不會拐彎的人真少見,宮裡的女人,沒有一個敢直言不喜歡皇上。不受寵的尚且要裝一裝呢,何況她這個費盡心機才被重新接進來的。

    皇上討人喜歡嗎?婉婉知道並不,所以她說這話,她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你心裡有喜歡的人嗎?」

    音樓的眼睛霎時就亮了,平時跳脫的人,忽然沉靜下來,抿著嘴唇,眉梢有點點笑意,看上去風華無雙。可是她慢慢搖頭,即便真的有喜歡的人,也絕不敢承認。她現在頂著太妃的名頭,其實是皇上內定的妃嬪,已經進了宮,什麼想頭也不能有了。

    但是她不待見皇帝,這個婉婉瞧得出來。和自己私下見面時,她生龍活虎,皇帝一來探望,她就稱病,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婉婉偶爾和銅環談起她,銅環也發笑,「這位端太妃,真是有意思得緊。」

    一個人的名字,可能也會成為xing格的寫照。明明看不見的東西,卻能凝聚成塔,匯聚成樓,那該是多麼qiáng大的一種力量,音樓就是個qiáng大的人。她的老家在江南,常常和她說起南邊的風土人qíng,青磚小巷,秦淮夜唱。雨後倚著臨水的欄杆放下竹籃,漁人收很少的錢,會給你一條肥厥厥的大鯉魚。有水的地方人傑地靈,水生柔艷,也生旖旎。

    「聽你這麼說,真想去南方看一看。」婉婉拿團扇遮住半邊臉孔,「只是我不能隨意出宮,沒法像男人一樣。」

    音樓說:「你想出宮只能嫁人,找個南方的官員吧,悄悄跟著他離京,太后也管不上你。」言罷又喃喃,「嫁誰都好,只是別嫁給南苑王……」

    婉婉乍聽她談起南苑王,腦子裡浮起的卻是肖鐸的臉,「宇文氏不得尚主,你忘了?」

    「這世上的事,哪裡有什麼定規。我這次隨廠臣南下,在金陵受南苑王款待,他和我提起你了。」音樓看著她,目光晦暗。

    婉婉想起上年自己闖的禍,和那位南苑王是有過接觸,但她自覺當時沒有bào露身份,所以他會打聽她,讓她有些莫名,「提我?我不認得他。」

    銅環在一旁提點,「日久年深,殿下可能忘了,奴婢卻記得。十年前奴婢在奉天殿伺候藩王大宴,那時候南苑王還是世子,至多不過十二三歲,跟他父王進宮赴宴。年輕孩子坐不住,席間退出大殿,誤闖乾清宮,叫錦衣衛拿了個正著。原本是要呈稟上去等候發落的,恰巧殿下退席回宮遇上了,覺得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便叫人把他放了。」

    她聽銅環說完,臉上還是一團迷惘。這麼說來很久以前就已經打過jiāo道了,可是她上年見到他,居然一點印象也沒有。

    「那他提我做什麼?」她又覺得沒臉,擔心早就被人被認出來了,自己還在那兒裝腔作勢,人家眼裡活像個傻子。

    音樓盤弄她的佳楠手串,看樣子不太瞧得上南苑王,「打探你在宮裡好不好,有沒有定親。你是金枝玉葉,多少人巴巴兒盼著尚主呢,南苑王也是人,難免想攀高枝兒,這不是明擺的嘛。」

    婉婉這些年聽慣了這種事兒,似乎大鄴的男人都以尚主為人生目標,不免感到無趣。那個南苑王給她留下過滿目驚艷,但是細想起來總和肖鐸重合,除了眼裡那圈金環讓她難忘,其他的,也僅僅是風過無痕。

    少年時光喜歡上一個人,實在是太深刻了。肖鐸就像一片風景,一樹繁花,遠觀就罷了,不能沾染。她的心思說不出口,音樓跟前也沒有透露過半句,相反的,漸漸倒是發現了音樓的不可言說。她和肖鐸,jiāoqíng好像很不一般,沒有確鑿的證據,只是從平時的點點滴滴中窺出來的。如果換做別人,大概覺得是驚天秘密,恨不得到處宣揚,可是婉婉卻覺得很正常,肖鐸是個優秀的人,自己喜歡,別人自然也會喜歡。她很高興,能夠找到一個所見略同的朋友,因為這個,和音樓也更加親密了。

    音樓整天神神叨叨的,活得卻很灑脫。進了宮的女人,皇帝又惦念了很久,沒有不侍寢的道理。有一天終於留宿了,第二天她去看她,她眼睛紅紅的,不停喊「彤雲」。彤雲是她的宮女,聽見她叫喚就嘆氣:「主子,什麼了不得的,侍寢罷了,您這是gān嘛!」

    這場不qíng願的臨幸對音樓是個不小的打擊,有程子看她總是悶悶不樂,沒過多久就病了。京城鬧起了狐妖,弄得人心惶惶,新設立的西廠辦事不得力,皇上原想逐步架空東廠的,結果因這事難以解決,還是重新起復肖鐸,把他召回了京城。

    他回來,婉婉不知qíng。那天依舊去噦鸞宮串門子,臨到傍晚才回去。走在夾道里,遠遠看見肖鐸的gān兒子曹chūn盎,一蹦三跳上來作揖:「給長公主殿下請安。」

    婉婉喜出望外,「廠臣回來了?」

    曹chūn盎應個是,「前腳進宮,後腳太后娘娘就召見,這會子在慈寧宮說話兒呢!」

    「去了多長時候了?」

    曹chūn盎算了算,「有兩盞茶工夫了,太后萬事托賴gān爹,殿下是知道的。只怕還要耽擱會兒呢,殿下要有什麼事兒,吩咐奴婢,奴婢給gān爹傳話。」

    婉婉搖頭,「沒什麼事兒,離下鑰還有陣子,我正要到花園裡走走,你忙你的去吧。」

    曹chūn盎答應一聲,呵腰行個禮,往東廠方向去了。

    盛夏的收梢,太陽落下去了,紅霞鋪陳了滿天,從西邊的盡頭一直蔓延上來,到頭頂斑駁得均勻。她在隆宗門外徘徊不去,這裡是慈寧宮和西一長街的jiāo匯,如果他要去東廠,必定會經過這裡。三個月沒見了,其實有點想念。人的心思真是千變萬化,起初因為他和趙老娘娘不清不楚的傳聞厭棄過他,可時候一長,這點瑕疵又變得微不足道了。

    她捏著帕子,心裡忐忑,卻又充滿期待。終於看到慈寧門上有人出來,她提起裙子匆匆上前兩步,然而見了反倒又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叫了聲殿下,身影在暮色中看來清減了許多。她靦腆地掖著袖子,唇邊開出了細小的花,「又辦絲綢,又監管船務,廠臣這一向辛苦了。」

    他輕輕一笑,「都是臣份內的,不敢言辛苦。倒是殿下,比起以往圓融了許多。」

    她紅了臉,「總是長不大,不是叫人笑話嗎。你去南面都還好?一路順遂嗎?」

    他點了點頭,「就是差事難辦,裡頭牽扯的利害太多,頗廢了些工夫。」說著打量她,「臣回宮,聽了有關殿下婚事的傳聞,趙老娘娘的媒人癮兒又犯了,聽說舉薦了趙御史家的公子?」

    婉婉嗯了聲,「是同我說起過。」

    他蹙起了眉頭,「先帝大行不過半年多,趙老娘娘也忒急了些。臣只叮囑殿下一句話,大鄴帝姬有選擇駙馬的權利,婚嫁是一輩子的大事,請殿下務必三思,切不可糙率。」

    這樣說來趙老娘娘口中的完人,已經經過了他的排摸,既然讓她三思,看來是大大地不理想了。婉婉心裡安定下來,長長鬆了口氣。他不在宮裡,這紫禁城就像沒了主心骨,如今他回來了,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她換了個輕俏的口氣,「太后找你做什麼?」

    他送她回毓德宮,邊走邊道:「皇上即位,正是留言四起的時候。兄終弟及和子承父業不同,樣樣上都欠缺了些兒,怕藩王生事,連那些駐守外埠的官員都未及宣進京來。現在天下太平了,太后的意思是大辦中秋宴,屆時恩威並施,好讓皇上在這些藩王面前立威。臣正籌備此事,這程子恐怕忙,給殿下帶回來的東西還在我府里擱著,回頭打發底下人送進來。」

    他從南到北走了那麼多路,竟還給她捎禮物,至少證明他是記得她的。這時候說什麼好像都多餘,婉婉低下頭,笑靨淺生。

    ☆、第10章 chūn愁黯黯

    宮裡一年到頭的節日有很多,除了普天同慶的日子,另有帝後和皇太后的壽誕,或是萬壽或是千秋,幾乎隔三差五就有一場慶典。婉婉對過節的概念並不qiáng,大抵就是一群無聊的人,找個藉口湊在一起吃喝玩樂罷了。她在宮裡的身份比較特殊,每回都少不得受邀,聚多了也有點麻木。

    但是今年的中秋卻引發她的興致,因為廠臣打南邊回來了。眼下正是朝中風向不定的時候,內有西廠外有藩臣,她不放心,終歸要親自到場,看著大宴順利完結才好。

    銅環給她上妝,薄薄施了一層粉,唇上點口脂,稱得那皮膚細緻通透。她平時很少jīng細打扮,仗著底子好,出入太后宮裡也是素麵朝天。自打李嬤嬤開發了小酉和五七,她連偶爾的唱曲的興致也沒有了,香粉上了臉,照鏡子的時候居然感到陌生。

    「年輕輕的姑娘,還是要打扮才好。」銅環給她簪上一支燒藍鑲金花細,反覆審視了再三,「瞧瞧多齊全,等老了才愛俏,那可晚了。今兒和平時不一樣,不避諱什麼宮裡宮外的。殿下也該為自己籌劃了,我是殿下貼身的人,說句實誠話,指著誰做主都靠不住,還是自己掌眼的好。」

    婉婉嗯了聲,「銅環,你喜歡過什麼人嗎?」

    銅環的視線移到了檀香木的五蝠捧雲落地罩上,「咱們這種人,既然進了宮,一輩子就甭指望出去了。我進來時才七八歲,哪兒有什麼喜歡的人呢。」

    「太監呢?我聽說好些宮女和太監結對食了,圖將來有個照應。咱們宮的文姐兒也有對食,那天我看見她在假山後頭和人說話,那個太監不知是哪個職上的,見了我慌慌張張就跑了。」

    銅環浮起了一個滄涼的笑,「太監?我不願意和她們一樣,已經活成了huáng連,何苦再糟踐自己!」

    所以太監總是太監,有氣xing的宮女,終歸瞧不上他們。

    婉婉有些猶豫,偏過頭問:「你說……肖掌印怎麼樣?他也是太監。」

    銅環給她換上了牙色的織金通袖襖,在那片雪白的jiāo領上整了又整,笑道:「肖掌印那樣的人,莫說太監裡頭,就是全天下又有幾個?可是位高權重又如何,jiāo代了一輩子,不過困在這四方城裡,到底也苦。」

    婉婉嘆了口氣,站起來看她提裙往她身上比劃,邊比邊問:「這條青碧的這麼樣?還是那條石榴色的好?」

    她自己挑了荔枝色的馬面裙,膝襽上綴滿平金的如意紋,不顯得招搖,也不過於低調。穿完了扭身照,臉上帶了點羞怯的笑意,「你瞧好不好看?」

    銅環垂袖在一旁打量,這宮中佳麗三千,實在沒有一位比得上她。她的高貴是浸透血液的,哪怕荊釵布衣,照舊昂揚。

    她誇讚了兩句,接過宮婢送來的香囊,仔細給她配在身側的衣結上。婉婉看她柔軟的手慢條斯理梳過桃紅的回龍鬚,輕聲囑咐她:「開筵之前還能走動走動,之後就留在太后身邊吧!回頭來參拜的誥命多,王侯將相也多,您留神相看,將來不至於落個盲婚啞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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