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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22:07:08 作者: 十四闕
「是。那麼璇璣公子,稍後再見。」
「再見。」万俟兮與他告別後,跟著宓妃色和那婢女一路疾行,最後走到一處紅樓前。樓高七層,可算是整個將軍府里最高的建築,門楣上聳立著琉璃脊shòu,兩隻銅鈴在風中搖晃,發出清脆悅耳的鐺鐺聲。
此刻,門外圍攏了好些人,正在紛紛jiāo頭接耳,見他們到了,連忙讓出道路來。
宓妃色搶先步入,一口氣上了三樓,樓梯口處,管家秦迎正在焦急地等候,躬身道:「夫人。」
「怎麼樣了?事qíng是怎麼回事?」
「暫時還不得而知。應該是中了某種迷煙之類的東西吧。已經派人去請孫大夫了,不刻便到。」
宓妃色皺著眉頭,掀簾走到chuáng邊輕喚道:「四兒?四兒?」
越過她的肩膀,跟在其身後的万俟兮看見沈狐躺在象牙chuáng上,面色灰敗,額頭爬滿了細密的汗珠,確實是中毒的跡象,看來這一次,他是真的絲毫沒有防備,而不像上次在洛鎮的孔雀樓時,佯裝昏迷騙人。
不知道為什麼,分明是自己所要的結果,但真的看見這種qíng形時,某個埋藏至深的部位還是狠狠抽悸了一下,痛澀的感覺一划而過。如果說人心是把七弦琴的話,那麼此刻的她無疑已崩斷了一根,再也彈不出完整的樂曲。
然而,別無選擇。
從來……沒有選擇。
万俟兮走上前,低聲對宓妃色道:「讓我來。」然後接替她的位置坐到chuáng邊,拉出沈狐的左手開始搭脈,指尖觸及他的肌膚時,又是一顫:曾幾何時,那雙永遠溫暖的手,竟也變得如此冰冷了?
琥珀色明眸至此不禁一黯。
她翻開他的眼皮,探他的鼻息,做著一個大夫此刻該做的全部事qíng,宓妃色在一旁詢問道:「怎樣怎樣?四兒是怎麼回事?」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囂,緊跟著,噔噔的腳步聲凌亂地響起,看樣子有一大幫人往這上來了。
宓妃色原本就已急噪的臉變得更是難看了些,跺腳道:「是哪個多嘴的去告訴了太夫人?」匆匆走到樓梯口恭迎。
見這陣架,來的莫非是沈府的最高長輩、沈沐的母親、沈狐的祖母----孔明嫣?聽聞她年輕時也是個名噪一時的風流人物,但自丈夫死後就一直深居簡出,不見外客,因此至今万俟兮還沒見過她。然而,真當她見到孔明嫣後,卻是大吃一驚。
她本以為會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老人家,一如尋常的官宦老太太一樣,沒想到,走上來的,竟是個身穿青衣、受持念珠的出家人,矮小瘦弱,身形猶如雛女,渾身散發著一種bī人的威嚴,即使是宓妃色這樣的美人,在她面前都絲毫不敢放肆,低眉斂目道:「娘,您何必親自來……」
話還沒說完,孔老夫人已冷哼一聲,推開她逕自走了進來。宓妃色怔立在樓梯口,面對著跟她而來的大批侍婢,表qíng尷尬到了極點。
孔老夫人走到chuáng邊,万俟兮連忙起身行禮道:「晚輩万俟兮,見過太夫人。」
孔老夫人連瞧也沒瞧他一眼,逕自取出手帕俯身為沈狐拭汗,一邊道,「孫大夫還沒來嗎?」
宓妃色連忙答道:「已派人去請了。不過璇璣公子對醫術也頗為jīng通,讓他先給四兒看看……」
孔老夫人再次打斷她:「一個外人,怎比得上自小為四兒看病的大夫?派人去催,告訴孫翱,如果他一盞茶時間還趕不過來的話,以後就都不用過來了。」
一屋子下人頓時被嚇得各個表qíng緊張,冷汗直流。
万俟兮識趣地將chuáng邊的位置讓給她,自己站到角落的楊木雕架旁,架上一盆弔蘭不畏嚴寒,絲毫不受房內氣氛影響,逕自燦爛地開放著。万俟兮不禁對它多看了幾眼,發現架上還很粗糙地刻了一行小字:「可笑世人不解語,偏愛碧葉勝於花。」
字體飛揚隨意,一看就是沈狐刻上去的。其下還有落款:「委屈花」。万俟兮眼中閃過一抹異色。的確,世人喜歡蘭花,但大多數喜歡的僅僅是它的葉子,而不是真正喜歡它的花。蘭花若有知,必定是很委屈吧?沈狐……總是能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脆弱一面嗎?
這時一家丁匆匆跑上樓來,氣喘吁吁道:「回、回太夫人,那個、孫孫大夫來不了了!」
「什麼?」孔老夫人嗖地站了起來。
「孫大夫那個遠嫁到蘇州的大女兒最近生了個男孫,他趕去喝喜酒了,他家人說沒十天半個月,是回不來的……」家丁說到最後,都快急哭了,沮喪道,「現在該怎麼辦?太夫人。」
孔老夫人的臉已經由白轉紅,又由紅轉白,變得非常非常難看。
宓妃色趁機道:「既然如此,那還是請璇璣公子……」
孔老夫人朝万俟兮看去,眼中儘是懷疑與輕視之色。万俟兮朝她微微一笑,「有什麼我可以為您效勞的麼?太夫人。」
孔老夫人不冷不熱地別過臉,道:「公子看上去挺年輕,真能救四兒麼……罷了,你就先說說,依你看,四兒得的是什麼病?」
相對於她的無禮,万俟兮的態度顯得更加溫文,非常gān脆地回答道:「中毒。」
周圍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
孔老夫人吃驚道:「什麼?竟是中毒!居然有人敢在堂堂將軍府里對我的孫兒下毒?!豈有此理!絕不能輕饒!那麼可知道是什麼毒嗎?」
「薄倖糙。」
「薄倖糙,這是什麼毒?」
「是一種需要植入體內才會發作的毒,中毒者頃刻昏迷,先是渾身冰冷,繼而高燒不退,三日後斃命。宛如被qíng人拋棄的女子,陷於水深火熱、怨嗔哀怒之中,故以薄倖為名。」
孔老夫人一眨不眨地直視著她道:「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晚輩不但知道這種毒,而且,恰好也知道它的解法。」此言一出,屋內人人一振,驚喜地望著她,便連孔老夫人也神qíng一變,失聲道:「當真?」
万俟兮點頭,怡然一笑道:「晚輩雖然不是專醫出身,也沒有從小就給四少看過病,但人命關天的事,還是不敢誇口的。現在,不知道太夫人是不是可以允許讓晚輩為四少治療了呢?」說完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孔老夫人眼中閃過一線尷尬,冷哼一聲,退後了幾步,讓出位置給她。
宓妃色見万俟兮竟敢拿太夫人之前的輕視之語還贈於她,使其難堪,又是驚訝又覺解氣,便朝她偷偷送去個佩服的眼色,万俟兮回給她一個微笑,然後重新坐到chuáng邊,解開沈狐的衣領。
人人屏息觀望,正要看她接下去會怎麼做時,万俟兮忽回頭道:「對了,我為人治病時最怕打擾,各位可以離開一下麼?待我將毒解完,再請你們進來。」
孔老夫人的臉又難看了幾分,最後一言不發地扭頭噔噔噔下樓去了。宓妃色道:「那麼一切就拜託公子了。」
「夫人放心。」
「還有……」宓妃色沖她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道,「公子可真是個妙人,要知道,從沒人敢對太夫人那樣無禮過。」
万俟兮漠然道:「沒什麼。我只是不喜歡有人倚老賣老罷了。」她從不輕視他人,並不代表有人就可以輕視她。若有人輕視她,那麼她就要那人比自己難堪十倍。
宓妃色留了個會心的微笑給她,帶著所有的下人通通撤了下去。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起來,銅鈴聲透過碧欞窗,叮叮鐺鐺地傳入耳中,單調的聲音,卻撥撩起思緒一片。
万俟兮的眼底泛起了朦朦的霧氣。
她伸手在沈狐的後頸處輕輕一按,拔出一枚二寸長的銀絲,薄倖糙的毒,便是由這枚銀絲植入沈狐體內,使他在最開心最信任她的那一刻,由天堂墮入地獄。
她突然開口問道:「為什麼不告訴她們,毒是我下的?」
分明是空無旁人的房間,卻飄出了第三人----也就是沈迦藍的聲音:「因為我知道你會救他。」
万俟兮凝視著手中的銀絲,勾唇輕輕一笑,嘆道:「像你這樣的人,當影子真是làng費啊。」
沈迦藍沉默。
於是万俟兮又道:「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只對沈狐下手,卻放過了你?」
沈迦藍還是沉默。
「因為我和他不是一類人,但和你,卻是。」万俟兮放下銀絲,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著話,一邊將手掌貼在沈狐的手上,運功為他bī毒,「我們都是那種苛守分寸的人,把生存的規則牢記於心,嚴格執守,不該做的事qíng絕對不做;但沈狐不同,他太好奇,太大膽,喜歡把一切規則通通打碎,然後拼湊著玩。」
沈迦藍終於開口道:「他喜歡你。」
「是啊。所以他想改變我。而我,不能、也經不起任何改變。」万俟兮眼中霧色更濃,縈縈繞繞,直將瞳仁都遮掩不見,「所以,我必須這麼做。薄倖糙是菀兒研製出的最為神奇的毒藥,最神奇的地方就是,每服下一份解藥,就喪失之前一天的記憶。等沈狐服完全部的解藥,他就會忘記這些天來所發生的事,就不再記得我了。」
昏迷中的沈狐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漂亮的劍眉皺在了一起。
万俟兮將手上的力度減小,然後取過一旁的濕巾為他抹汗,溫柔細緻地像是在對待最珍愛的東西,然而,她的聲音卻越發冰涼,「而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窗簾輕輕搖擺,沈迦藍現出身來,走到chuáng邊,也凝視著沈狐的臉,過了許久,才緩緩答道:「我只做對主人最有利的事qíng。」
万俟兮笑了,將手撤回,起身道:「第一服解藥半個時辰後送到。這段時間,就有勞你在旁邊多加照顧。」
眼看她就要下樓,沈迦藍終於忍不住問道:「不會後悔嗎?」
万俟兮抿起了雙唇,垂眸道:「會。」停一停,又道,「但別無選擇。」說完自嘲般的笑著搖了搖頭,拂袖下樓。
然而,沈迦藍的話卻在心間久久回dàng,揮之不去:不會後悔嗎?
也許今生她將再也碰不到第二個真心喜歡她、以一種男人喜歡女人那樣的方式喜歡她的人,這是她唯一一個可以得到救贖、像正常女孩兒一樣生活的機會,就這樣放棄了,等年華逝去,別人都兒孫繞膝,而她卻依舊孤身一人之際,必定會後悔自己今日做了這樣的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