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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22:07:08 作者: 十四闕
然而,沈狐臉上半點感激的意思都沒有,反而沉下臉冷冷道:「我說過不許你跟來。」
沈迦藍垂頭,沒有答話。
「我也沒有叫你出手。」
沈迦藍默立半響,終於開口道:「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是我的職責。」
沈狐勾起一絲冷笑,眼中儘是厭惡之色道:「那麼,真是謝謝你的職責了。」說完腳尖一點,借力飛起,一把抓住樹上万俟兮的手臂,極為嚴肅地說道:「再說一次:我接下去要做的事qíng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場。你,莫再跟來。」
不等沈迦藍回答,他拉著万俟兮飛速離開。而万俟兮也許是太過震驚,也許是因為其他,竟完全沒有抵抗的就被拉下樹,然後被一路拖著前飛。
風呼呼的從耳邊chuī過,大雪依舊在下,寒意沁入五臟六腹間,bī人地冷。
然而,手上卻傳來與之截然相反的感覺:溫暖,堅定,充滿力量,好象只要被這隻手抓住了,就永遠都不會放開。
這種感覺,讓人心悸的同時,又……莫名的心安。
万俟兮的睫毛開始輕顫,手也開始發抖,於是沈狐握得更緊了些。他不說去哪,她也不問,兩個人就這樣御風而行,穿過佛堂,穿過中心湖,穿過庭院……
就在万俟兮以為會一直這樣跑下去時,沈狐停下了。
他們的前方,是她初見宓妃色的那個花廳。
万俟兮略帶迷惑地看向沈狐,沈狐推開其中一扇門,拉著她走了進去。
門關起,室內充盈著天竺竹的香味,清澄淡雅,令人心神為之一慡。
她忽然想起,當日見宓妃色時,三個房間,其中一間花廳,一間書房,而現在這個,就是最後一間。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這一間竟是女子的閨房:房中紅羅錦帳,玉鑲牙chuáng,描花妝檯,龍鳳銅鏡,窗邊的牆上還掛了一把雲弓……每件物什都jīng美考究到了極點,看來此處原先的主人,必定是個心思細膩、品位脫俗的女子。
沈狐熟練地掀起織花雲簾,帶她往裡走,裡面臨窗擺了一張貴妃榻,榻上的轉心蓮絲被看得出已有很長的年代,儘管被保養得極好,但仍是泛出了淡淡的灰huáng。而塌旁那面三丈余寬的牆上,則繪滿了畫。
與書房一樣,畫裡或站、或坐、或拈花微笑、或披衣慵懶……的都是同一人。然而,這個人,卻不是書房畫裡的那個人。
沈沐的妾室,清一色弱質纖纖、眉目婉約,長得很像屈錦,惟獨此人例外。她一身紅衣,眉長入鬢,帶著幾分英氣,笑起來時唇角彎彎,又顯得有幾分慧黠。看著這抹熟悉的微笑,万俟兮忽然醒悟過來----這是雲畢姜!
也就是,沈狐的生母。
原來這是他母親的房間……
沈狐拉著她走到牆前,忽轉頭朝她詭異一笑,正當万俟兮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時,沈狐已開口對畫上的人朗聲道:「母親,我今天帶了個人來看您。請好好地、仔細地看看她,因為,她就是您今後的兒媳。」
「什麼?」万俟兮直覺地就想甩開他的手,然而卻被他扣得更緊了些。
「母親,我向您發誓,如果娶不到她,我就一輩子當光棍算了。」
「你瘋了!」
「我沒瘋。」沈狐朝她嘻嘻一笑,一如以往很多次,他微笑時,先是眉毛輕柔地舒展開,眼角輕揚,眼睛一閃一閃,唇角彎彎,帶著三分愜意三分淘氣三分得意再勾勒出一份邪美,「好,就這麼說定了。」
万俟兮終於惱了,厲聲道:「什麼叫就這麼說定了!請不要自說自話,沒人答應你!你頭腦發熱要做傻事沒關係,但請不要扯上我。我要走了,放手!」
「不放。」
「放手!」
「不。」
「啪!」爆破音異常清脆地響起,綻放在空中。
万俟兮看著自己剛扇了沈狐一耳光的手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忡,但很快的,憤怒之qíng還是戰勝了愧疚,瞪著沈狐道:「沈大公子,沈四少,請你看清楚,好好地看清楚----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個男人!即使他是女兒身,但在外界所有人眼裡,他都是個男人!他十歲時名揚天下,十四歲時繼承家族神判之名,十七歲時掌權,來返於官宦宮廷之間,承蒙帝王恩寵,是個風光無人能及的得意少年!你要毀了他嗎?只是因為你的喜歡,所以要讓他以欺君之罪身敗名裂?你所謂的喜歡,就只是這樣子而已嗎?」
「這恰恰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一點----你,為什麼要女扮男裝?万俟家沒有那種必須男兒才能繼承家業的規矩,一開始以女子之貌出現不就好了嗎,不就什麼事都沒了嗎?」
話如雷電,一記記地劈入心間。万俟兮的眼神開始迷離,為什麼要女扮男裝?為什麼要撒這彌天大慌?為什麼要任由自己的生活變得隱晦扭曲、充滿秘密?
追溯這一切事由的開始,竟全是暗紅色的血光、銀灰色的大雪。
依稀間又想起----她的懼血症,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很短一段時間,但於她而言,卻如千年般漫長,她聽見一個暗啞得可怕的聲音很慢很慢地說道:「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我不是万俟兮----
這句話不停地迴旋著,直將整個世界都吞沒。
沈狐整個人一震,這回,可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她,眼神一片空dòng,用木然的聲音繼續沒有起伏地陳述事實:「真正的万俟兮,已經死了。七年前,為了救我,死了。」
*** ***
「兮兒怎麼會死的?這裡發生了什麼?先帝的金匾為什麼會掉下來?你說啊!你說啊!你啞巴了?說啊!」那女子發了瘋般地衝過來,聲音刺耳得可怕,在鼓膜上狠狠刮過,有那麼一瞬,她以為自己會變聾。
如果真的變聾了,就好了,就不必接下去聽那些可怕的咒罵與斥責。而事實是,她只能全身僵硬地站在那裡,麻木地聽著母親以世界上最狠毒最寒徹人心的話罵她:「為什麼死的不是你?為什麼偏偏要是兮兒?你死一千次都沒有關係,但為什麼偏偏死的會是兮兒呢?我的兮兒……我的兮兒……」
是啊,為什麼死的不是她呢?
為什麼她偏偏要在那個時候去祭祖堂呢?
為什麼那塊牌匾會在那個時候因年代長久繩子斷裂而掉下來呢?
為什麼當她抬頭看見它砸下來時,就嚇傻了完全反應不過來呢?
然後,就是那一雙手,溫暖的一雙手,用力推了她一把,她踉蹌地向前奔出好幾步,然後摔在地上。身後有重物墜地的嘶裂聲,她回過頭,就看見十一歲少年血ròu模糊的臉……
万俟兮就是那樣死的。
當時他才十一歲,雖然已經聰慧的可以破解名案,但是卻沒有足夠的武功可以救人並自保。所以他被砸死了。
最最諷刺的是,他竟是被代表著万俟一族無上榮譽的金匾給砸死的。
*** ***
回憶到這裡,万俟兮抬起自己的右手,仿佛可以看見鮮血不斷地從指fèng里滲出來,滴滴答答往下流。
擅騎者,墜於馬;擅泳者,溺於水;擅劍者,噬於劍。
而善心術者,終有一天會死於自己的心魘。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這一點。
万俟兮以手蓋住自己的臉,發出一聲幾不成音的嘆息。
恍惚間,熟悉的感覺重新折回,她聽見一個聲音對她說:「你知道人身上,什麼部位是最脆弱的嗎?」
分明不在夢中,卻看見血紅的門在眼前款款推開,金色的夕陽中,那個倚坐在欄杆上的少年,如神祗般高貴、優雅,輕輕一笑間,若紅塵流轉,燦爛無邊。
她看見自己變回到九歲時的模樣,站在少年面前茫然搖頭。
少年從銀匣里夾出蜜餞餵她,聲線如在水晶盤中滑動的細銀,好聽得無以復加:「是心。人身上,心是最脆弱的。手腳不去碰它,不會受傷;腦袋不去撞它,不會疼痛;惟獨心,輕輕一句話都能令其錯亂扭曲,痛不yù生。所以,百刑之中,以nüè心為最。」
「擁有一顆堅qiáng的心的人是最難對付的嗎?」她如此問他。
少年搖頭,輕輕地笑了:「不。其實他們還不是最難對付的,因為面對他們,你最多是找不到弱點,拿之無可奈何,於己無害;最可怕的是那些會反擊的人。」
「反擊?」
「沒錯。當你在觀察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觀察你,當你想找准他們的弱點狠狠紮下去時,卻反過頭來被他們扎中了軟肋,當你想令他們動搖時,他們卻先使你崩潰……那些對手,才是最可怕的。」少年望著她,溫柔而耐心,既像慈父,又似名師,更融合了兄長的寵溺,構築起九歲女童的全部天地,明艷又歡愉。
「所以,你要堅qiáng,只有你的心比任何人都堅qiáng時,你才能掌控他們的心……」
親切的語音如歌聲般縈繞,慢慢淡去,然後一個聲音逐漸浮出混沌,變得很清晰:「我不想看見你,出去!」
場景切換了,陽光不見了,神般的少年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片暗暗的虛灰。她看見母親坐在沒有點燈的房間裡,臉色蒼白得可怕。
她跪下去,一言不發,開始磕頭。一個接一個,咚咚、咚咚,機械而麻木。
「出去!出去!出去----聽見沒有?你非要把我bī瘋是嗎?」母親陡然bào怒,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來,抓住她的胳膊將她丟出門外,然後狠狠地甩上房門。
屋外,厚厚的積雪鋪了一地,素白素白。
她從雪中爬起,繼續跪下磕頭,咚咚,咚咚……
原本就非常沉鬱的天空漸漸暗下來,宅子裡點起了燈,遠遠飄來人語聲和笑聲,隔著一道牆,喧囂溫馨的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而牆內,死寂清冷,只有她的磕頭聲,一下一下,敲在地上,那一塊的雪於是就融化了,露出青石地面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嘆息。抬頭,姥姥站在屋外,憐惜而無奈地看著她,說道:「沒用的……小姐,沒用的……你闖的這個禍太大,根本無法收場……」
她死命地咬著牙,磕得更加用力。額頭破了,開始往外流血,然而她沒有感覺。臉是僵硬的身體是僵硬的,心,亦是僵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