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2023-09-22 22:07:08 作者: 十四闕
    「也就是說,你聽而任之的放棄了它,是麼?」

    「喂喂喂,不必說的這麼罪過兮兮的吧?你不覺得嗎?與其把時間làng費在又辛苦又無法挽救的事qíng上,還不如想想如何另闢一個更好的新天地。」

    万俟兮突然轉身,一言不發的離開。

    沈狐這次不再遲疑,隨即追了上去,「怎麼了?我的話讓你不高興了?」

    「沈狐,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幸運的人?」

    「哦,願聞其詳。」他露出一幅虛心討教的模樣,然而万俟兮沒有看他,只是漠然地平視著前方,雖然在對他說話,但又好象只不過是在自言自語。

    「並不是因為你出身比別人好,也不是因為你天生聰明……」

    沈狐有點驚喜,又哈了一聲:「這還是你第一次誇我呢,不過你漏說了最重要的一點----我還長得很英俊。一個出身貴胄天資過人又能長得像我這樣好的人,可真不多呢!」

    万俟兮沒有理會他的自chuī自擂,繼續道:「而是你可以理直氣壯厚顏無恥的不負責任。」

    沈狐頓時笑不出來了。

    「你遊戲人間,四處闖禍,以捉弄他人為樂,可謂是活得瀟灑之極。然而你卻從來不想,為什麼你可以那樣的肆無忌憚,逍遙快活?」

    「因為我不負責任?」

    「是!」万俟兮突然停步,扭頭盯著他道,「就拿剛才的樹來說,沒錯,十年時間足夠你種大另外一棵樹,然而那棵畢竟不是這棵!只不過是一棵樹而已,反正要死,但是,當你可以讓它晚死十年時,你為什麼不去做?子非樹,又焉知樹不會痛苦、不會難過、不會留戀這個世界?有些東西儘管沉重,但是我們不能逃避,只能把它扛起來!沈狐……這就是你與我之間最大的區別,也由此註定了----我們不是一路人。永遠不是。」

    沈狐的瞳仁變成了深黑色,清晰映出万俟兮的容顏:蒼白、激動,以及,一種莫名的悲傷。

    有風襲過,落葉漫天散飛。

    万俟兮向後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然後低聲道:「所以,到此為止吧。我累了。並不是每顆核桃敲碎後,裡面的果仁都是甘甜可口的。這個世上核桃很多,你換一顆吧,四少。」最後兩個字,壓著舌尖吐出來,回dàng在稀薄的空氣中,幽幽散散。

    沈狐僵直地站著,以往的漫不經心與悠閒懶散通通消失,一雙手在身側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遲遲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飛散著的落葉中夾雜了一些白白的東西,然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兩人抬起頭,只見yīn霾的天空,忽然下起了雪。

    万俟兮的瞳孔猛然收縮,怔怔地望著雪花,仿佛痴了一般。

    雪飄落在他的眉眼上。

    空氣里凝結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qíng緒,沉甸甸地壓下來。

    沈狐察覺到異樣,上前輕輕牽住他的手,同昨夜見到血時一樣,他的手冰冷,沒有一絲溫度。於是沈狐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他肩上,万俟兮依舊一動不動。

    「原來你不僅怕血,還怕雪。」

    万俟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儘管他沒有露出任何軟弱的表qíng,但這一刻的他,看起來顯得異常脆弱,就像個瓷器,只要再碰一下,就會哐啷碎開。

    沈狐嘆了口氣,將袍子圍地更緊了些,然後伸手將他攬入懷中,輕聲道:「我聽說每年的十二月,你都會以閉關為名,拒絕外出。為什麼?因為怕雪嗎?」

    「怕?」万俟兮的眼神開始放得很悠遠,最後搖了搖頭,「不。不是怕,我只是討厭。」

    「討厭?」

    「你有沒有試過在大雪天被丟棄在街上?周圍半個人都沒有,一片死寂。你躺在雪地上,背上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怎麼也停不住,你拼命地往前爬,想找到gān燥的地方療傷,然而那屋子就在眼前,卻爬不動,怎麼也爬不過去……你有過那樣的經歷嗎,沈狐?」

    沈狐的手臂頓時變僵硬了。

    万俟兮淡淡一笑,琥珀色的眼瞳開始模糊,滿是霧氣:「我十歲時,奉命去阻擊騙叟季黥。我打敗他時他向我下跪,一直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眼淚鼻涕全流在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樣子不知道有多奇怪……」

    沈狐默默的聽著,分外認真。

    「我一時心軟放過了他,不想他卻趁我不備刺我一刀,那一刀正中心口,我雖反手將他擊斃,但自己也倒了下去,再也無法動彈。」眼前的世界開始模糊,万俟兮仿佛再次看見那個憂傷的夢境----夢中,那個倒在長街上的白衣孩子,是如何震驚恐懼,拼命向生命求助與掙扎。

    「娘和姥姥當時就在不遠的地方,就那樣冷冷地看著我,她們告訴我----因為我心軟,所以必須付出代價,那一刀,是我應得的教訓。」

    沈狐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他忽然有種預感:如果讓万俟兮把話說完,一切就都將無可挽回。不能讓他再說下去!如果他想抓住他,就不能讓他繼續說……然而,雙臂卻像被什麼詛咒固定住了一般,怎麼都動不了。

    「天慢慢地黑了,地上的雪融化成了水,我看著那些黑褐色的液體,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看上去那麼潔白的東西,在化開後竟會變得這麼骯髒?傷口的血流得太多,開始慢慢看不清東西,我當時絕望地想:大概我是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吧?」万俟兮說到這裡,唇邊浮起一個自嘲的微笑,極輕極淡,卻讓沈狐的神經一下子為之繃緊,顫顫地絞痛了起來。「可我抬起頭,卻看見姥姥站在街對面的屋檐下,臉上全是眼淚,那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想起她也曾經那樣站在另一個人身後,表qíng慈悲。於是我拼命朝她爬了過去,拖動僵硬的、不停流血著的身體一點點地爬到她腳邊,抓住她的裙擺說:『我知道錯了,姥姥,救救我!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

    他突然伸手,激烈而絕望地揪住沈狐的衣襟,然後冷笑:「就像這樣,死命地抓住,如果她不救我我就會死,而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所以我低頭,我認錯,我發誓不再有下次,就像這樣,緊緊地抓著,我說,姥姥,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夠了!」沈狐再也看不下去,一把抱住他,嘶啞著聲音道,「為什麼要把自己bī到這般境地?為什麼要犧牲到這個地步?為什麼?只因為你是個女人?」

    佛堂的梵音突然停了。

    東風呼嘯而過,天地間,一派冷寂。

    只有雪花,依舊肆無忌憚地下著,飛舞、墮落,以完全冰冷的姿態旁觀著人世間的一切。

    万俟兮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從沈狐懷中抬起頭,素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而眼睛卻越發黑亮,眼眸深處像有把火焰在燃燒,直yù將與之對視的人的靈魂灼傷。

    「沈狐,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即使心裡知道,也絕對不能說出來。一旦挑明,就再也無可挽回。」

    沈狐低聲回答道:「我知道。」

    「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聰明人是不會做傻事的。」

    「我跟自己打了個賭。如果此刻說出來,有可能會激怒你,從而使事qíng一發不可收拾;但也有可能會成為你的朋友,從此與你一起守護這個秘密。兩者的機率是一半一半。但是,如果我現在不說----」沈狐凝視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一字一字,非常緩慢,也分外深沉,「我將永遠被你疏離,隔絕在外,永遠無法靠近。而我,不要那樣。」

    万俟兮一向平靜無波的臉,因這番話而起了些許慌亂,不禁微怒道:「你在胡說些什麼……」推開他轉身就想走,沈狐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胳膊,不讓她逃脫:「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肯乖乖跟你回來,不知道我為什麼老是纏著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揭穿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万俟兮拼命想甩開他,然而那箍在胳膊上的手就像大鐵圈一樣牢牢扣住她,不讓她有絲毫可以閃躲的機會。

    「那就讓我現在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万俟兮,我----」

    万俟兮大急,迅速出指,想阻止他說出下面的話,然而,指尖剛觸及對方的肌膚,就被他的另一隻手抓住,於是,下半句話就以那樣一種完全無可抗拒的姿態異常清晰地飄入了耳中----

    「我喜歡你!万俟兮,我喜歡你,所以,我不許你逃。」

    時間靜止了。

    萬物都不復存在。

    天色沉沉,世界墮入無邊暗境。

    万俟兮呆滯地望著沈狐,分明是熟悉的五官,卻呈現出不可思議的陌生與恍惚,仿佛一切都不過是幻覺,只要再眨一下眼睛,就會消失掉。

    他……是誰?

    眼前這個表qíng凝重,眼睛明銳得像把刀,慢慢地、溫柔地、凌遲著她的心臟的……這個少年,是誰?

    在身體裡隱藏已久的秘密就這樣被毫不留qíng地挖掘出來,曝露在天空之下,而她只能那樣僵硬地站著,任由它破繭而出。

    依稀間,仿佛又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歇斯底里地喊:「你走開!你不是他!你不是万俟兮!你不是万俟兮……」

    她下意識伸手捂住自己的臉,慢慢地撫摩著自己的眉眼鼻子和嘴唇----這張臉清貴優雅,星眸璀璨,豐美如玉。

    然而,卻不是她。

    也不是……他。

    想到這點後,万俟兮再次抬起眼睛,視線自沈狐的腳,一路向上,看到他的眼睛,表qíng忽然變得不甚悲哀。她伸出一隻手摸上沈狐的臉龐,撫過他的眉毛、臉頰、落到肩上,最後輕輕一笑,恍若嘆息。

    「是麼?既然如此……那麼……就不能怪我了啊……」

    柔婉的語音呢喃著消失在風中,搭在沈狐肩上的那隻手猛地按了下去----

    沈狐,死吧!

    理之虧欠

    一片銀光突掠而來。

    万俟兮瞬間後退,直掠上樹,然後像蝙蝠一樣倒掛在半空,冷冷地望著那出刀之人。

    握刀的手修長、gān淨,每個指甲都修剪地很整齊,沉穩地沒有絲毫晃動。手的主人,有著與刀一樣的臉。

    ----沈迦藍。

    果然不愧是最出色的影子,平時仿同不存在,但在關鍵時候,從不失手。若非他那一刀,此刻的沈狐已經死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