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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22:07:08 作者: 十四闕
「我在他身上種了銀絲,他跑不掉的。」眼見秦迎的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万俟兮輕扯唇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
秦迎立刻不好意思了,訕訕道:「那個……在下完全沒有責怪公子的意思,只是少爺是我們家老夫人的心頭ròu,平時是一根手指頭都不讓人動的,所以還請公子手下多多留qíng。啊,夫人還在花廳等著呢,請這邊走。」說著轉身帶路。
一路上紅橋綠板,雲廊低回,栽種著大片的綠竹,景致頗有幾分天閣園林的秀雅風韻,最後到至一排屋宇前。
屋分三間,中間是座花廳,廳南北兩面全是窗,光線極佳,一女子背對著門正在修剪花枝,腰肢婀娜,光一個背影,便誘人三分。
秦迎恭聲道:「夫人,璇璣公子到了。」
那女子未曾回頭,只是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秦迎應了一聲後退開,万俟兮對蘇姥姥微點下頭,蘇姥姥也跟著退了出去,偌大的花廳,頓時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她不回身,他便也不出聲,靜靜地站著,仿佛在比誰更有耐心。最後還是女子先幽幽一嘆,放下銀剪道:「這盆忘憂蘭,畢竟還是沒能救得回來。」
万俟兮的目光閃了一下,出聲道:「如果夫人信任在下的話,讓在下試試看如何?」
女子這才終於轉頭看了他一眼。雖然早聞宓氏美貌,但万俟兮沒有想到的是,這位被外界傳說成相當jīng明能gān的當家夫人,竟是一個看起來非常憂鬱靜弱、多愁善感的女子,眼睛裡永遠含著一層柔潤潤的水汽,讓人覺得這種女人天生就該彈琴弄簫、吟詩作賦,做一切風花雪月華而不實的事qíng,獨獨不該去掌權。
万俟兮走上前,仔細檢查了一番花葉,在他做這些事時,宓妃色就一直靜靜地注視他,眸中的神色很奇怪,分明在看他,卻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大概過了有半盞茶時間,万俟兮拿起一旁的銀鏟,從盆中剷出些許土塊,用手指揉散了道:「夫人給它澆過茶,並且還是大紅袍,是麼?」
「前些天這盆忘憂蘭出現萎靡的現象,花骨全部掉落,我去拜訪花翁,他說讓我澆些茶水試試。」
「忘憂蘭向來被評為天下極品,全天下加起來大概也不超過二十株,這株到夫人手上,怕還不到一年吧?」
「此株乃是允風去天閣時帶回來的,算來落入我手不過六月,璇璣公子為何會這樣問?」
「那就對了。」万俟兮微微一笑,轉身回視著她道,「夫人多慮了。此蘭之所以花朵全謝,並非因為生病,而是……它要結果了。」
「什麼?」宓妃色大為吃驚。
「忘憂蘭與其他蘭花全不一樣,它每十年結一次果,果實甘美,味道極佳,此時最好以酒灌溉之,結出來的果實會略帶酒香,更增其味。可惜夫人卻誤澆了茶水,所以它不但不能結果,反而即將枯萎。」
「我……我不知道這些……」宓妃色緊握雙手,面露擔憂之色道,「那麼,還能救活麼?」
「抱歉夫人,我雖通曉其中原委,但是來得太晚,已經回天乏術。」
宓妃色長長的睫毛垂了下去,眸中盈光更重,頗是我見猶憐。於是万俟兮想了想,又道:「不過夫人如果鍾愛此花的話,小妹菀兒有一株,可以送給夫人。」
誰知宓妃色卻搖頭道:「不必了,即使重給我一株,也不是這一株。有些東西……是不能取代的……」說到這裡抬起頭,客氣地說道,「但還是謝謝璇璣公子美意。公子此來辛苦了,昨夜的事qíng,我已經聽下人說了,讓公子遭到這種不測,是妃色的疏忽。」
万俟兮盯著她,沉聲道:「夫人,請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宓妃色的手顫了一下,低聲重複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是。我三番兩頭遇刺不是偶然,如果我沒猜錯,必與貴府失竊的鐲子有關,還請夫人坦言相告。」
宓妃色的唇蠕動著,忽然轉身道:「公子請跟我來,有些東西你看後就會明白了。」
她推開花廳東牆的一扇門,門裡是個書房,擺放著一排排書架,架上全是書,一眼望去,約有千本之多。
而四面的牆壁上都分別掛了一幅畫,畫裡一女子或站或坐或淺笑或輕顰----都是同一人。並且那人的五官,與她有幾分相像。
万俟兮遲疑道:「這位是……屈夫人?」
「是,她就是將軍的原配,屈錦。」宓妃色在提及這個名字時表qíng有那麼一瞬間的不自然,雖然談不上有什麼嫉妒,但似乎心結重重,始終無法開解,「我讓公子看的,是她的手。」
圖中女子的手上,戴著一對色彩斑斕的鐲子。
「這就是那對失竊了的麟趾鐲。」
「麟之趾,振振公子,於嗟麟兮……」万俟兮凝視著畫像,聲音里起了幾分悵然之意,「一代鬼斧無極大師以南冥五色天石打制出一對手鐲,送給了他最愛的女人,但不久之後,就不慎墜崖而亡。鬼斧神工就此沒落,引得多少人扼腕遺憾……」
「而他的qíng人,在他死後傷心yù絕,終身未嫁,臨終前將這副鐲子送給了她的小侄女,也就是屈錦。屈錦珍愛之極,一直戴著,從不摘下。她病逝前將鐲子摘下給將軍,對他說了五個字----『見鐲如見人』。」宓妃色的視線落在很遠的地方,說這番話時神qíng恍惚,整個人看上去比他還要惆悵,「公子現在知道我為什麼非要找回這副鐲子不可的原因了吧?」
万俟兮低聲道:「因為對將軍來說,那是屈夫人最珍貴的遺物?」
宓妃色將視線收回,轉投在他臉上,忽然間,笑了一笑。
如果說,本來的她是個愁眉不展鬱鬱寡歡的女子,但這一笑,則使其整個人都發生了巨大的改變----濕潤的雙眸尖銳起來,恍惚的神qíng不見了,連唇角的笑容都顯得格外冷酷與諷刺。
「不,」她道,「我想說的是,這對鐲子因為對將軍而言意義非凡,所以它基本上也可以算做是下任當家主母的信物、身份的象徵。我原本已經可以得到它,由妾室晉升正室,卻在這個緊要關頭,它,不見了!璇璣公子,你說,當這麼重要的東西偏偏在我被扶正前夕失蹤,那,意味著什麼?」
万俟兮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qíng緒。
宓妃色緊盯著他,一字一字道:「所以,我請你前來,我相信,以公子的本事一定能幫我找回失竊的鐲子……一定能辦到的,對不對?」
万俟兮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開口道:「夫人,你確定,那對鐲子是丫鬟題柔偷的麼?」
宓妃色的眼珠瞬間黑沉了下去,許久後,才緩緩道:「是不是她偷的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了身孕,而那個孩子……是將軍的。」
一陣狂風突然chuī開窗子,寒意如cháo水般迅速湧進,架上一本書沒cha好,就那樣掉了下來,「啪」的一聲砸在地上。
「前個月嬸嬸來看過我,她向我推薦你,說如果天下間有誰還能幫我的,就只有你了。並且……她想起從前的事就哭了,說桑兒福薄命短,沒能和你結成連理,一直是整個宓家的遺憾。」宓妃色的聲音在這樣近的距離里,聽起來如同濕濕的霧。
万俟兮望著她的眼睛,突然間,就感到了悲哀。
宓桑……
宓桑啊----
那個遙遠的、不願回憶卻深深烙在心裡的、濕漉漉的名字。
*** ***
「姥姥,她……是個怎麼樣的姑娘?」
掌燈時分,万俟兮從接風宴上提前退場回房休息,他在來陌城前,已感染了輕度風寒,再加上昨夜沒有睡好,今日又顛簸半天,被夜風一chuī,病qíng更是加重了幾分。
蘇姥姥煎好藥,正端給他服用時,他躺在軟椅上突然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蘇姥姥一邊從包裹里取出個非常jīng致的銀匣子,一邊答道:「公子怎的好端端地問起她來了?」
「只是忽然間很想知道……」万俟兮望著桌上的蠟燭,燭光跳躍,映得他的眼睛也明明滅滅,「我見過她兩次,但留在腦海里的,只有最後那次見面時的qíng形,她沖我大喊,一直哭,臉很蒼白,消瘦得不成樣子……」
蘇姥姥打開匣子,裡面是一盒蜜餞,旁邊還系了雙銀筷,光是看著,就讓人垂涎三尺。她夾出其中一顆,餵到万俟兮嘴邊道:「藥太苦,吃顆梅子換換味吧……宓桑她……是個很痴qíng的丫頭。」
万俟兮的視線迷亂了幾分。
「夫人本來不同意這門婚事,覺得她是個病秧子,家世也不過爾爾,還比公子大一歲,最重要的是,夫人根本沒打算那麼早就為公子定親,所以就讓人回絕了。沒想到,宓桑得知這個消息後就病了,病得很嚴重,她娘來求夫人,並且帶來了一個半人高的大箱子,公子,你知道那箱子裡裝的都是什麼嗎?」
「我好像聽說過……是信……」
「是的,是信。全是她寫給公子的信呢,每日一封,一共寫了三百零三封,差不多一年時間,但每一封,都沒寄出來。夫人被那箱信所打動,最終同意了這門婚事。」
景象在眼前逐漸模糊,桌上的燭光突然變得很刺眼,万俟兮不禁閉起了眼睛。
「都是過去的事了,別想了……」蘇姥姥轉身,拿起桌上的空藥碗往外走,剛走到門檻,万俟兮的聲音幽幽地從身後傳了過來,「姥姥,她是我害死的麼?」
蘇姥姥的心咯噔一下,扭過頭去,只見他雖然依舊躺在榻上,看似平靜,但雙手卻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抓得是那樣用力,以至於指關節都開始發白。
一股憐惜之意就那樣漫漫升起,蘇姥姥低嘆一聲,柔聲道:「公子想太多了。宓桑從小體弱,即使沒有你,大夫也斷定她活不過十七歲。不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扛到自己身上,那樣太重,你會背不動的。」
万俟兮沒有回答。
蘇姥姥關上門離開,腳步聲逐漸消逝在門外。房內變得很安靜,蠟燭默默地流著眼淚,橘huáng色的火光跳動著,將他的影子投映在窗上,影子瘦長,更顯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