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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22:07:08 作者: 十四闕
老婦人收好水壺,駕著馬車緩緩離開,剛走沒幾步又停下,傾身向車門,聽車中人說了幾句話,連連點頭,最後扭身叫道:「店家,你過來一下!」
童老闆趕上前問道:「兩位還需要點什麼?」
「我家公子說他不收無功之禮,為了答謝你這壺水,讓我告訴你一件事。」說到此處,老婦人掃了酒亭中的少年一眼,才又接著道:「所謂的冬凝夏曬一說,前者的確屬實,酒之凝點遠低於水,水會結冰,酒卻不會;然而後者,酒jīng易於揮發,沸點亦低於水,若在烈日下曝曬,酒氣就全跑光了。要真按那位公子教的法子做,那不是釀酒,而是釀醋!」
一語說畢,童老闆頓時漲紅了臉,嗖地扭頭看向少年,顫聲道:「公子……這、這、這位客官說的可是真的?」
少年啊哈一笑,即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狡黠之色掩飾不住,全從眉梢眼角溢了出來。
童老闆知道上了他的當,氣急之下連連跺足,剛想痛罵,少年一個縱身,像只大鵬鳥般突掠而來,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動,就跳上車轅朗聲笑道:「喂,兄弟,不懂得觀棋不語方君子的道理麼?破壞他人享受遊戲的樂趣,可是很不道德的……」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就去掀車簾。
老婦人變色道:「住手!你想做什麼?不得對我家公子無禮----」饒是她出手如電,少年不知怎地一閃,輕而易舉地避了過去,帘子掀起,車中景物頓時一覽無遺----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片至純的白。
絲緞如光束般披瀉而下,又似雲層般裊裊縈繞,微風拂過,層層漾開,飄逸不在人間。
第二眼看見的,是墨般的黑。
因為身在病中的緣故,那人沒有束冠,只在額前系了條黑絲抹額,襯著一對水晶般剔透的黑眸,黑白二色相互彰顯,又完美融合。
直到第三眼,顏色才漸漸柔化、模糊,重新歸組,好比潑墨灑點畫,流動暈染,泛呈出最終的影像。
那人身穿白衣,擁被坐在榻中,神色倦乏,微有病色,然而他的眼睛卻又清亮之極,讓人感覺病了的只是他的身體,而非他的靈魂。
一時間,人人腦中浮現出四個字來----恍若天人。
少年眼中起了一連番細微的變化,突然抬頭像想起什麼似的看著天空道:「啊哈!今天的天氣真是不錯呀!啊哈,啊哈哈哈,真是不錯……」一邊說著一邊腳底開溜,剛轉身急閃,白衣人右手一揚,兩道白光不偏不倚地打在他的膝窩處,只聽「啪」的一聲,少年就直直地倒了下去,雙腿猶在車上,上半身卻整個趴摔在地,形成一個非常滑稽的「大」字。
雖然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事,但乍見他如此láng狽的模樣,還是有幾位客人忍俊不禁笑將出聲。
少年撐起雙手想爬起來,卻發現雙腿僵硬,已經完全不聽使喚,正在掙扎時,白衣人已起身走了出來,立到他面前,悠悠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竟會在此處遇見。好巧啊,四少。」
此言一出,童老闆吃驚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伸出一指顫顫地指著少年道:「什麼?他、他、他……你、你、你就是四少?!」
四少,陌城方圓百里內,不,甚至可以說,整個邊塞十六州,但凡提起這個稱呼,指的通常只有一人,那就是蒼平將軍的獨生子、整個沈府的心肝寶貝、十六州的頭號混世魔王----姓沈名狐小字四!
眼前這個帶著三分邪氣、說起謊來面不改色的華服少年,就是沈狐?
童老闆雙目圓瞪,無法動彈,腦中亂成一片,唯獨剩下一個想法:果然、果然是……跟傳說中的一樣惡劣啊!
然而,更震驚的事qíng還在後面,沈狐歪嘴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朝白衣人揮手打招呼道:「是好巧啊,璇璣公子。」
人群中頓時起了一片驚愕之聲。
璇璣公子!難道眼前這位飄逸如仙風姿雋秀的白衣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万俟兮?!
京城万俟一族,以專解奇難疑案聞名天下,先帝親賜金匾封其「布衣神判」之號,一時引為佳談。但族內人丁凋零,幾代單傳,到這代時,只有一子兩女,而長女万俟唯十一歲那年夭折,因此現已僅剩兄妹兩人。不過說起這兩人,卻是極為出名:妹妹万俟菀艷冠京都美絕人寰,但凡見過她的男子沒有不為伊傾倒的;而哥哥兮,則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童,十歲時便以偵破轟動京都的名案「血珊瑚」而聲名大噪,現年二十歲,破解大小案件無數,世人譽之「璇璣公子」,贊曰:「只要有璇璣公子在,就沒有解不開的謎題,破不了的案子。」
沒想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裡,還一見面就點了沈狐的xué道。真是大膽!在陌城的地段上,居然敢去招惹沈狐,就不怕將軍震怒麼?更奇怪的是,沈狐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一副很畏懼的樣子……看來,果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万俟兮微微一笑,雙眸溫柔明媚如chūn風,就跟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般親切地問道:「四少怎的趴在地上了?不難受麼?我扶你起來吧。」
沈狐連忙笑道:「這怎麼好意思呢?不敢勞煩万俟兄,叫迦藍扶我就可以了。迦……」
「藍」字還沒喊出來,万俟兮已親自彎腰將他扶了起來,柔聲道:「不必客氣,四少看起來不太舒服,上我的馬車休息吧。我正要去你家,反正順路。」
沈狐頓時瞪大眼睛,急聲道:「哦不!不用了!我還要和迦藍再逛逛,晚點回去,万俟兄你先走吧,啊哈,天色已不早,小媽想必等得都著急了……」
「誒,既然已經天色不早,就不要多逛了,還是跟我一同回去吧……」万俟兮不由分說就將他往車裡帶,沈狐再也按捺不住,大叫起來,「迦藍!只要你這次救了我,我就答應到哪都帶著你……」
沈迦藍遲疑了一下,正要上前救人,万俟兮長袖輕翻,將一面huáng金令呈到他面前,他頓時僵住,所有的動作剎那停止。
----令牌上,清清楚楚地刻著一個「沐」字,正是蒼平將軍沈沐的獨有物,見令如見人。
沈狐也怔住,半晌才回過神來,唇邊的苦笑加深了幾分,「你還真是有備而來,居然連我老頭的金令都搞到了手,分明是看準了迦藍只聽老頭的話……小媽能請到你這樣的幫手,看來她真是聰明了許多啊……」
万俟兮收回金令,淡淡道:「好說。其實也要多謝四少,若非為了委託我找你,這名震天下的蒼平令,我又如何能輕易到手呢?」
沈狐抬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万俟兮坦然回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jiāo會,幾乎聽得見火花亂濺的呲裂聲。
然而,針鋒相對的氛圍不過一瞬間,沈狐很快眯起眼睛,唇角上揚,再度露出那副懶散的、帶著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笑容道:「那在下的一切就全jiāo給万俟兄了,你可要好好照顧小弟我啊。」
喑啞的聲音,詭異到委婉的腔調,竟因他這一笑一語,憑生出糜華氣息。万俟兮蒼白如雪的臉,竟出人意料地紅了一下,當即隨手一甩,沉聲道:「姥姥,啟程!」
「咚」的一聲,沈狐的頭重重地磕在了車壁上。
老婦人似乎想笑,又生生忍住,一揚馬鞭,車輪碾碎地上枯葉,繼續往前馳去……
行薄德淺
万俟兮將手上的書卷翻過了一頁。
兩道bī人的目光自前方傳來,他未加理會,絲毫不受影響地繼續看書。沈狐眼珠轉動,gān脆變本加厲,朝他挪近了幾分。
万俟兮沒動。他繼續靠近,万俟兮還是不動。於是他gān脆整個人都湊了過去,眼看就要碰到被子時,万俟兮突然頭也沒抬地說道:「迦藍,提醒你家少爺,如果他不想頭上多個包的話,就乖乖坐好不要亂動。」
沈迦藍不在車內,他跟在車後。
万俟兮這句話當然也不是說給他聽的,真正被警告的對象摸摸鼻子,只好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卻仍不死心,開口道:「咱們打個商量,無論小媽付你多少錢讓你抓我回去,我都給你雙倍,你就當沒看見我,如何?」
万俟兮終於抬起眼睛,那明潤如琥珀般的黑瞳、清澈如水的目光,頓時令沈狐產生一種自己說錯話了的感覺。
果然,万俟兮扯動薄薄的唇道:「雙倍……好啊,不知四少認為----万俟家的信譽值多少錢?」
沈狐臉色頓變,盯著他瞧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靠回到車壁上,伸個懶腰悠悠道:「唉,算了。我仔細一想,在外面餐風宿露顛沛流離的也委實太辛苦了些,既然有你這位了不起的神判cha手這件事,想必老頭無論如何都會看在你的面子上對我寬大處理。我還是回家吧。」
万俟兮的眼睛在閃爍,「你承認謝娉婷之死與你有關了?」
沈狐聳肩,滿不在乎道:「全天下的人不都那麼認為的麼?」
「你真是會看得起自己,不過可惜卻猜錯了……」万俟兮故意停頓了一下,滿意地看到沈狐一臉錯愕,「宓夫人請我過來根本不是為了尚書謝諸之女娉婷婚前突然自盡的詭異事件……你的表qíng看起來好像很失望?」
沈狐皺眉道:「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本就不是笑話。事實是,貴府失竊,丟了一對麟趾鐲,宓夫人懷疑是丫鬟題柔所為,又苦於沒有證據,所以特委託我前來調查此事。」
沈狐瞪著眼睛,嘴巴里足夠塞得進一隻鴨蛋,僵了大概有半盞茶後,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怒道:「有沒有搞錯?那女人居然只是為了那麼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就不遠千里找你過來?反而對我的事qíng毫不放在心上?一對鐲子居然比我被人冤枉還重要!一對手鐲居然比我----沈家唯一的兒子的名譽還重要!一對鐲子……」
「名譽?哦,原來四少還有這種東西。」
「你!」沈狐頓時語塞。
万俟兮淡淡道:「鐲子雖小,卻關乎那丫鬟是否定罪是否受罰是否要被放逐。而四少你現在不過是被人茶餘飯後八卦而已,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謝娉婷是為你而死,所以兩件事相比,我並不認為你比鐲子重要。」
「你----」沈狐擰起眉頭,剛待說話,突似聽見了什麼,面色一變,再看万俟兮,他眼中也露出驚詫之色。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見了與自己相同的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