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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22:07:08 作者: 十四闕
她一連聲地催促著老頭躲回石後,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自己的樣子,確信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完美之後,才凝目遠望屏息等待。
不多會兒,一輛馬車就出現在路的那頭,寶藍色的車身上綴著一排紫色流蘇----沒有錯!是那渾蛋的馬車!
她連忙沖將上去,一把抓住車轅,車夫頓時嚇得臉都白了,忙不迭地停了下來。
謝思瞳以手捂胸,做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樣子,抬頭楚楚可憐地道:「小女子與家人走散了,天又快黑了,孤身一人恐遇不測,這位大叔能否行個方便,讓我搭乘你的馬車?請……幫幫我……」
車門緊閉,車窗處飄出一角紫簾,上用銀線繡著一隻懶洋洋地趴著睡覺的狐狸,繡功jīng絕,栩栩如生----絕對沒錯!將軍府那個出了名的敗家公子就坐在車裡!
車夫問道:「不知姑娘是要去哪?」
「我要去陌城。」
車夫有點為難,「可我們這馬車今夜只到洛鎮呢……」
謝思瞳忙道:「那就載我到洛鎮好了!」
車夫想了想,道:「那姑娘請上車吧。」
太好了,事qíng真是進行得太順利了!謝思瞳道過謝後,還假裝有些扭捏不好意思地推開車門,彎腰上車道:「真是打攪了呢,麻煩公……」
「子」字卡在了喉嚨里,她望著車中的景象,目瞪口呆----
只見車內一頭包花布的老婦人扶著一個身懷六甲的村婦端坐著,除此之外,再無第三個人影!
「怎、怎麼……會是、是你們?」
兩個婦人倒是一臉憨厚的朝她點頭笑笑,老婦人還柔聲道:「姑娘別怕,儘管上來坐吧。我們跟你也是一樣的。我跟媳婦去燒香,回來的路上她正覺得有些不舒服時,正巧此車的主人路過,就主動借車給我們呢。」
謝思瞳咬著牙,半天才從齒fèng間bī出一句話,「那麼……此車的主人呢?」
「呀,那位恩公可真是個好人,把車子借給我們坐後自己就下去了,說是見今個兒天氣不錯,他要去逛逛……咦?這位姑娘你怎麼了?你別暈啊,喂,姑娘!姑娘……」
某個計謀已久卻出師不利的倒霉人就那樣因為太失望而暈倒在了馬車上。由於車子的隔音效果太好,當馬車走得看不見了後,岩石後的老張才走出來,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老淚縱橫地道:「太好了,小姐,我們成功了!虎xué多兇險,你可得千萬小心呀,恕老奴不能再陪在小姐身邊了……」
他抹抹眼淚,然後轉身戀戀不捨地走了。
遠處的天邊,晚霞被冬日的陽光一映,像女子臉上的胭脂,既明艷,又多qíng。
*** ***
林邊芳糙道,山間酒人家。
夕陽柔柔地照下來,在地上拖曳出長長的影子。斜倚在酒肆靠欄上的華服少年移開遮在臉上的扇子,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一杯酒遞到他面前,持杯的手修長、gān淨,每個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齊,沉穩得沒有絲毫晃動。
少年半眯起眼睛,望著這隻手,忽而輕輕一笑,「綠蟻新醅,紅泥火爐,可惜卻放了梅子……味道不純的酒,我不要。」
手的主人聞言,將酒潑掉,片刻後,又遞過一杯。
少年仍是笑,「冷了的酒我也不要。」
手的主人再度將酒潑掉,這回gān脆連帶著火爐一同搬來。
少年依舊懶洋洋地趴著,半點起身接杯的意思都沒有,輕揚唇角道:「哦,我還忘了說,我不喜歡huáng酒。」
夕陽映著他烏黑髮亮的眼睛,笑意三分,捉弄三分,惡意也三分。
便是再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成心刁難。然而手的主人卻依舊毫無怨言,轉身去櫃檯那邊又要了一壺白酒。
大堂里擺著十幾張竹木桌椅,旁挑一小旗,huáng綢紅字,上書個大大的「酒」字。由於天寒地凍的緣故,過路行人大多會在此停下,叫上壺熱酒暖暖身,或是歇腳或是閒聊,生意相當好。
酒肆的老闆是個胖胖的中年人,見他要酒,便壓低聲音道:「不是我說,那位客人也實在太挑剔了,我們這的酒可是整個陌城都有名的,他卻連嘗都不嘗一下。」
手的主人沒說話,放下錢後轉身回到少年面前,換過杯子重新斟酒,還沒斟滿,少年就開口道:「這酒摻了水,我不要。」
這回,酒肆老闆終於看不過去,bào躁地跳了起來,「什麼?你說我的酒里摻水?!我童家在陌城外的這片杏子林賣了六十年的酒了,這還是頭回被人說成酒里摻水!你從哪看出我的酒摻了水了?今天倒要當著大夥的面說清楚!」
少年眼波流轉,斜瞥了他一眼,彤雲在他身後重重鋪疊,本如錦緞般燦爛,卻在那一瞥之下,瞬間黯淡,盡數成了陪襯。
酒肆老闆頓覺整個人一震,心跳驟急,說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覺這少年身上,隱隱帶著種攝人心魂的氣息,而那氣息,幾近妖異。一時間,心生警覺,氣焰頓時消失了大半。
少年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此酒名叫『河廣』,詞出《詩經》,寓思鄉之意。jīng選五糧,七蒸七釀,去水存jīng,密封窖藏。被嗜酒人奉為『天釀』,號稱陌城三寶之一,童老想必也是頗以此自傲的了。」
童老闆有點捉摸不透他究竟想說什麼,只得輕哼一聲,沒有接話。
「七蒸七釀,十年陳封本是極好,可惜啊……卻遺漏了最重要的一點。」
童老闆qiáng忍怒氣道:「哦?但聞其詳。」
「河廣取陌溪泉水釀製,蒸熟、冷卻、上曲、上涼攪拌均勻入缸發酵,再接火、移火與翻醅。反覆七次後以麻紙陳封,深藏地下。」少年神態悠然,成竹於胸,仿佛所說的乃是路人皆知再普通不過的事qíng,然而童老闆聽了卻頗為心驚:河廣酒的釀製方法乃其先祖所創,傳至他時已有三代,一向視之為最大機密,此刻,眼前的這位客人卻隨隨便便地將其過程說了出來,雖不jīng細,但半點不差,難道他真的對之了如指掌?
少年繼續道:「此時的酒雖看似已醇厚無比,但其實依舊殘有多餘水分,你還差了最終一道工序,那就是----冬凝夏曬。」
「願聞其詳,願聞其詳!」童老闆再說這句話時,神態已與先前完全不同,迫不及待、心癢難忍。
這時,林道中轉出一輛馬車,漸漸馳近,趕車的乃是個五旬左右的老婦人,頭髮花白,雙目卻極有神采,輕聲一叱,將馬停下,高聲問道:「喂,店家,你這可有清水?」
童老闆正聽到緊要關頭上,哪顧得上她,老婦人連問兩聲,見他不答,有些生氣道:「問你話哪,怎的不應?有水麼?」
童老闆愛答不理道:「你沒看見這旗子上的字麼?咱這賣酒不賣茶!」說完又扭頭追問少年:「公子快講,究竟何謂冬凝夏曬?」
老婦人氣白了臉,雙眉高挑正要發怒,車中傳出低低的咳嗽聲,一聲音道:「姥姥,給他些錢,問他買碗水來。」
話音一入耳,眾人紛紛轉頭朝車看去,面露驚異之色,原因無他,實在----太過悅耳!
分辨不出xing別的中音,既清脆又低靡,像水珠滴在琴弦上,像雨線落在屋瓦上,像huáng昏最後一線陽光殘留在海上,像清秋第一縷月光依戀在窗上……
無盡幻想,無限風qíng,無法描述。
少年揚揚眉毛,盯著馬車,雙眸感興趣地亮了起來。
老婦人應了一聲「是」,自懷中取出串銅板,數了三枚,不偏不倚,全都拋到櫃檯上的一隻空碗裡,半點兒都沒反彈。「三枚銅板買你一碗水,夠了吧?」
童老闆見她露了這麼一手,心知對方是個會家子,沒準還大有來頭,得罪不起,只得進裡屋倒了碗水給她送過去。
老婦人接過水,轉身進了馬車,「公子,水來了。」
車內人「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童老闆忙不迭地又走回少年面前,急聲道:「好了好了,公子你接著往下說吧。」
少年懶懶一笑,「所謂冬凝,便是在寒冬臘月之際,將酒開封,放於戶外凝凍成冰。需知酒有濃度,不會結冰,凝結成冰的全是上面的一層水,到時將冰撈去,日日凍日日撈,久而久之,酒缸便不再結冰,酒味則更加香濃馥郁。」
「還有這種說法?真是前所未聞!」
「而所謂的夏曬,便是入夏之後,開缸經烈日bào曬……」少年說到這,童老闆驚叫道:「那酒氣不全跑光了嗎?」
「童老這就有所不知,酒有濃度不會流失,騰騰蒸汽那是殘存之水在蒸發,日復一日,連日bào曬,濃縮天地jīng華,最後便是陳酒,晶瑩透明,濃郁窯香,綿甜甘慡,尾淨餘長。」
童老闆恍然大悟,以袖拭汗道:「從不知還有這樣的奇方,倒真要嘗試一下。」
少年的目光投向手裡依舊捧著那杯酒的黑衣人,緩緩道:「迦藍,現在你還要我喝這杯酒麼?」
黑衣人沈迦藍還未開口,童老闆已先一把搶過酒杯將酒潑掉道:「慚愧慚愧,這回可真是魯班門前使大斧,實在是不敢再用這種酒招待公子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待我把公子教的方兒學上一遍,真箇做出了那等醇酒後,再請公子來品!」
沈迦藍依舊一個字都不說,只是垂下眼睫,眸中似有嘆息。
這時老婦人從車內走出來,將空碗jiāo到櫃檯上道:「還你,謝了。」說罷剛想走,童老闆突將她叫住,從裡屋取了瓶酒出來道:「剛正聽到要緊處,怠慢了您,還望您老大人大量,別往心裡去。這瓶酒就當是賠罪的,也請車上的公子多多海涵。」
他這一番舉動倒真是有點出乎婦人意料,她的臉色頓時大為和緩,柔聲道:「這倒不必,我家公子現正病著,不宜喝酒,你的心意我們領了……對了,此去陌城還有半天路程吧?」
童老闆道:「您二位要去陌城?呦,那可趕不及了。你們今晚還是先在洛鎮住一宿,明個兒再進城吧。從這往西,再走一個時辰便能到洛鎮,還能趕得上吃晚飯。」
老婦人皺眉想了想,道:「那就勞煩你給我再裝壺水吧。」說罷從車裡取出個碧玉水壺遞給他。童老闆見那玉壺玉質jīng良,入手溫潤,帶著幾分暖意,而且壺身上鏤有海棠chūn睡圖,顯見價值不菲,看來這車中所坐之人大有來頭……當即更不敢怠慢,連忙灌滿清水恭恭敬敬地jiāo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