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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30 17:16:17 作者: 歸漁
「這跟我們現在討論的話題有關係嗎?」雲畔出聲打斷,「我跟他早就結束了。」
回憶實在太過不堪,埋在身體最深處,平時照不見光,然而一旦撕開,便是連皮帶骨頭,不見血不罷休。
談話至此結束,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們心照不宣地沉默。
只余車載音響里的歌曲列表,一首一首滾動播放。
下車之前,謝川最後對她說:「畔畔,我對你一直都是認真的,我們的事……你不用急著拒絕,可以想好之後,再給我答覆。」
雲畔沒有回答,徑直下了車。
的確和其他人無關,和周唯璨也無關,她從頭到尾只把謝川當成童年時的玩伴,長大後的至交,沒有半點風花雪月的念頭。
正值初秋,小區裡的銀杏樹開得密密層層,月色掠過金燦燦的樹影,像盤旋飛舞的黃色蝴蝶,也像陽光照在湖面上,浮光躍金的倒影。
雲畔站在樹下看了很久,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被咬破的嘴唇。
離開的時候,一片金色的銀杏葉晃晃悠悠地墜落,她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像六年前那樣,幼稚地收進外套口袋裡,決定再做一次實驗。
這次能活多久呢?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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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考慮考慮,要不別回去了,乾脆以後就來醫院上班吧,薪資待遇我跟你保證,肯定是當地最高的。」
亂鬨鬨的酒吧里,一個年輕男孩正在舞台上彈尤克里里,引來陣陣歡呼,Damon喝高了,醉醺醺地摟著他的肩膀,英語說得也顛三倒四,「這一年你在坦尚尼亞不是也呆得挺舒服的,幹嘛非要走。」
「是挺舒服的,」周唯璨任他摟著,用閒聊的語氣說,「可是放心不下啊,得回去看看。」
Damon擺擺手道:「別唬我,你孤家寡人一個,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說到這裡,又想到了什麼可能性,煞有介事地猜測,「你該不會在中國有老婆孩子吧?因為感情不合,所以衝動之下,一個人跨越半個地球,跑到東非來散心?」
周唯璨聽笑了,「那我也太混蛋了吧。」
「也是,不像你的性格,」Damon贊同地點頭,緊接著,又不死心地追問,「那你以後還會回來嗎?」
周唯璨喝光杯子裡最後一口威士忌,看著冰塊慢慢融化成水,「不一定,以後的事誰說得准。」
夜深了,馬路上很安靜,初秋的風依舊燥熱,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
周唯璨走出人聲鼎沸的酒吧,仍然毫無醉意,碰巧和一個外籍女孩擦肩而過,女孩回過頭來,笑著往他手裡塞了一張紙條。
空氣里摻雜著濃郁的香水味,他拆開紙條,是一行用口紅寫下的聯繫方式。
隨手把紙條撕碎丟進垃圾桶里,周唯璨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一塊冰涼的月光底下,抬頭看著黑沉沉的夜空,無端想起一句詩:
「黑雨滴一樣的鳥群,從黃昏飛入黑夜,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而寫下這首詩的詩人,卻選擇了臥軌自殺,年僅二十五歲。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在反覆印證,生命究竟有多脆弱無常。
坦尚尼亞路上連紅綠燈都不設,更沒有警察查酒駕,周唯璨心安理得地啟動引擎,沒有直接回學校,一路駛離市區,穿過草原,穿過沙漠,最後抵達那片霧茫茫的黑色群山。
繞著懸崖峭壁轉了好幾圈,最後終於找到記憶里的那個藍花楹開得最燦爛的地方,把車停在周圍,他拿著手電筒,沒費什麼力氣就找到了那塊熟悉的,有稜有角的石碑。
什麼字都沒刻,阿花就葬在這裡。
上次來看她,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石碑附近雜草叢生,周唯璨盤腿坐下來,耐心地清理乾淨。
十月中旬,藍花楹已經開始枯萎,花瓣皺巴巴的,新鮮不再,他也不在意,開始慢悠悠地編花環。
沒有阿花在旁邊搗亂,拱他的手,咬他的褲腿,花環很快就編好了,周唯璨拍掉上面的灰塵,將其掛在石碑上。
「這半年你過得怎麼樣?」
「最近一直沒時間來看你,沒怪我吧?」
他對著石碑開口,理所當然地沒有回應。
懸崖上的風掠過,盈滿自由的氣息,腳下綿延不絕的山脈仿佛會呼吸,擁有無窮的生命力。然而生命本身卻是世界上最偶然不可預測的東西。
明天會發生什麼尚且沒人說得准,更遑論以後。
夜空近到觸手可及,周唯璨抬起頭,心想黑夜一無所有,他也一無所有,這幾年裡,世界仿佛已經徹底跟他切斷了聯繫,他也因此脫下枷鎖,獲得自由。
那麼,還有哪些東西,是時間也無法帶走的嗎?
腦海中許多原本模糊的記憶逐漸變得清晰,他回想起畢業前夕,跟室友出去慶祝,一群人在酒吧喝到半夜,最後七倒八歪。他作為在場唯一清醒的人,拿出手機叫車的時候,不知道具體是哪一秒,腦子一熱,決定買張機票,找個地方出去散散心。
選擇明明那麼多,最後干擾他的判斷,影響他的決定的,是她很久以前曾經說過的話:那個走進非洲的紀錄片還挺有意思的,有機會的話,以後想去東非看看。
現在親眼看到了,還有遺憾嗎?
回到學校,已經是午夜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