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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8:56:56 作者: 九斛珠
失而復得的圓滿,肌膚相貼的溫柔,勝過所有的錦繡榮華。
因元靖帝駕崩而推遲一年,又為隆慶小皇帝駕崩而推遲數月的春試終於在六月落下帷幕,張榜的那一日,謝府迎來了滿滿的賀客。
十八歲的謝澹金榜題名,喜中探花。
數年寒窗苦讀,又小小年紀就在韓玠和許少留等人的指點下接觸朝堂事務,謝澹平常就愛思索,閒時請教琢磨,考場之上斐然文采佐以真知灼見,一篇文章寫出來令主考官拍案叫絕,名動京城。
皇帝的小舅子中了探花,這一日的謝府自然是久違的喜氣盈盈。
宮廷之內,得知消息的謝璇將送到韓玠唇邊的果子收了回去,「就因為他是國舅,你便刻意壓他的風頭,以示避嫌?哼,原來你也是這樣俗!」
到了嘴邊的美食哪能讓它飛了,韓玠當即撈住謝璇的手腕,將果子搶過來吃了,順便將她的指頭含進去吮一吮,嘆氣道:「你當真不知我的苦心?」
「欺負澹兒還有苦心?」謝璇才不信。
「進士及第後有探花宴,要由探花郎遍園摘花,踏遍京城。這樣好的差事,我不給俊秀年輕的小舅子,難道給那兩個已有家室的?」
這樣一說,謝璇才算是順了氣兒。謝澹如今都十八了,先前是謝老太爺的家孝,之後又是兩位皇帝的國孝,婚事一拖再拖,至今都沒定下人家。她這裡兒女雙全,最疼愛的弟弟卻還孤身一人,謝璇有時候想得多了,夜裡夢見謝老夫人去世,謝澹又得守孝三年時,簡直能哭出來。
如今韓玠既然已有這個意思,自然是打算給謝澹挑個好姑娘了,謝璇還算滿意,「幫澹兒挑人可以,不過都得我掌眼,還得澹兒願意,也不能因為朝堂上的事逼著他娶什麼重臣之女。」
韓玠應著,最後搖頭無奈,「我這皇帝當得真累。」
這是真話,謝璇經常去御書房給韓玠解悶,有時候瞧著那堆滿案頭的奏章幾乎將韓玠淹沒時,恨不得全都拿出去燒了。此時聞言而動,乖覺的幫他揉著雙鬢,「晚上幫你捏捏好不好?新學的,很管用。」
這當然是美事了,韓玠自然樂意,湊過去在謝璇臉上親了親,又閒閒解釋,「聯姻可是籠絡朝臣的好手段,總能事半功倍,你瞧前頭那些皇帝用的多順手。到我這兒,後宮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后妃這個皇子是沒法用了。難得有個當王爺的弟弟,原本也能多娶幾個側妃,誰知又守著我妹妹----總不能去給采衣添堵吧。」
「給小舅子添堵也不許!」謝璇搶著威脅,「你可就這麼一個小舅子。」
「所以我常常在想,真到了這一步,我該禍害誰去。」
謝璇環上他的脖頸,「玉玠哥哥英明神武,只消安安穩穩的撤了司禮監的權,歸權給內閣,朝堂上下清明和順,哪還需要用這些手段?說起來,晉王打算什麼時候安排禮部去提親,采衣她耳朵里都快被嘮叨出繭子了。」
「臘月安排,明年二月成親----日子是采衣挑的。」韓玠輕笑。
建寧二年仲春,晉王陳惟良迎娶靖寧公府千金、得封縣主的韓采衣,轟動京城。
今上唯一的弟弟迎娶昔日的妹妹,禮部幾乎用了全部心力,排場鋪陳皆做足了功夫,帝後二人的賀禮流水般送到了晉王府,兩處的喜宴完畢,韓玠又特地在南御苑設宴,廣宴群臣,同慶大喜。
二月里糙長鶯飛,春風剪柳,南御苑重絲竹管弦依約,窈窕屋姿婀娜,從清晨熱鬧到後晌,赴宴之人才意猶未盡的回去,順道再給新婚的晉王和韓采衣道賀。
待得人都散盡,傍晚的春風依舊和暖,韓玠索性放縱恣肆一回,攜了謝璇和一對龍鳳胎,到謝池上游湖。自他登基以來,這謝池便告別了從前的沉寂,除了每月一回的謝池文社之外,帝後二人常常御駕親臨,縱覽湖光。
仲春的湖面水波粼粼,遠處的滿堤楊柳已然轉為新綠,柔嫩的柳枝隨風款擺,拂水成波。乘舟橫穿湖面直抵謝堤,兩側湖石上綠波微漾,有才醒的彩蝶盈盈飛過岸邊的斜逸花枝。
當年初臨謝池,謝璇也只是仰慕其中蘊藉風流。彼時謝堤上滿是高門貴戶的千金公子,寶馬雕車,錦衣麗服,暗香盈盈,語笑隨風,迤邐蜿蜒的謝池邊上儘是蓬勃富麗,而她只是謝家默默無聞的六姑娘。
而今湖光水色、柳風鳥鳴,一切風景如故,人事卻已悄然改換。
謝璇將盈盈抱在懷裡走著,感慨之下稍稍走神,待回過神才發覺胳膊有些發酸,這小公主雖還只是個嬰兒,抱得久了還是覺得沉重。她轉手就把孩子遞給韓玠,於是當今皇上左手是皇子,右手是公主,兩個孩子奶聲奶氣的叫著「父皇」,齊齊湊過去在那俊朗的聖顏之上邊親邊舔。
韓玠被親得措手不及,等兩個小寶貝總算鬆口,便肅然將他們遞給後頭的嬤嬤。
謝璇瞧著他那副彆扭的模樣,心中暗笑,便取了娟帕幫他擦拭,被韓玠攬入懷中。
帝後二人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的摟抱,伺候的宮人習以為常,各自低下頭去,繼續從容的跟著緩行。倒是謝璇憋不住,低聲笑道:「孩子親你是喜歡你,瞧瞧這嫌棄樣子,就不能寵著點兒?」
「你就是個心軟耳軟的慈母,我可得當嚴父。」韓玠肅容。
「不過昭兒將來要做太子,確實該好生教導。」謝璇無奈,旋即抿唇打趣,「咱們皇上擔負了此等重任,只好由我來寵著孩子了。」
「嗯,你寵孩子----」韓玠飛快在她臉上輕了一下,壓低聲音,「我寵你。」
即便成婚已有數年,他不經意間說出的情話還是叫謝璇怦然心動。
仲春的晚風溫柔的撫動心緒,謝璇站在長堤上瞧著湖對岸的的巍峨宮牆,那裡頭飛檐翹角、恢弘肅穆,是天底下最莊重富貴的所在。時至今日,謝璇依舊覺得這像是一場夢,有時候都覺得不真實----有她這樣的皇后嗎?不必太過費心宮闈瑣事,不必去發愁后妃宮嬪,偌大的皇宮裡就她和韓玠廝守,閉上重重宮門,在書架前擺一張長案來相對習字,明明身在帝王宮闕之中,卻能尋出家的味道。
「玉玠哥哥,」她隔水遠眺宮牆,「時間久了,我慢慢變老,你會不會納妃?」
「不會。」韓玠答得斬釘截鐵。
他怎麼如此篤定,想都不帶想的?謝璇心裡沒底,「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韓玠心內失笑。
捨去永世求來這一生的圓滿,多少時光都嫌不夠,半點都不容旁人打攪。每一個跟她相伴的日子,都是生命中剩下為數不多的圓滿時光,那樣彌足珍貴,他哪裡捨得浪費?時光流逝,年華漸去,他牽著她的手漸漸變老,對她的愛也只會與日俱增。
只是這些,韓玠都不會告訴謝璇。
那是他的秘密,永遠藏在心裡,不捨得叫她知道、令她難過的秘密。
韓玠睇著她,「因為你笨。」
……莫名其妙,居然說自家的皇后笨!謝璇舒展手臂環在他腰間,狠狠捏了一把。
是夜濃情蜜意,相擁沉沉睡去,恍恍惚惚的,韓玠又開始做夢。夢裡沒有了曾經的惶惑與孤獨,他像是跋涉在高山險水與荒漠戈壁之間,身子卻未覺得疲累,甚至覺得輕盈----閃現過無數遍的夢裡,他還是頭一回這樣輕鬆的走向那座漆黑的石峰,沒了彼時的沉重絕望,心裡竟似隱隱有愉悅。
夢裡再一次推開那石門,意識沉墜之間,又感受到了那份燙熱。
只是這次他能夠睜開眼睛,看到那熾熱的烈焰,和石峰底下壓著的黑色巨龍。眼前儘是火紅色的光芒,漸漸融了那冰冷堅硬的黑色石峰,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卻看到那黑色的巨龍緩緩騰空而起,周身的漆黑剝落,漸漸泛出金色的光澤。
龍翔於天,韓玠意識昏沉,恍惚之間,覺得自己似乎與那巨龍化為一體。
他是真龍天子,跋涉回到過去,是為尋回摯愛,也是為了自救。夢境中,這個荒唐的念頭清晰又突兀的竄入腦海,令他訝異。身體像是隨著巨龍騰空翻飛,時而高升時而俯衝,他猛然自夢中驚醒。
身上是明黃色的寢衣,帳頂上金龍盤飛,處處昭示他皇帝的身份。
韓玠怔忪片刻,吁了口氣。
果然是皇帝當久了便開始自命不凡,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滿目的繡龍與記憶混雜,竟然織出了那樣荒唐的夢境。他哪是什麼真龍天子,不過是個曾經失去摯愛、拼盡努力才尋回圓滿的苦行之人而已。
韓玠下意識的收緊手臂,將懷中的謝璇攬得更緊。
帝王寢居不能昏暗,帳外還有燈燭之光。朦朧月色自窗外泄進來,灑了滿地銀輝,輕薄紗簾將月光漏得更加柔和,照在她的臉龐,像是前世的柔弱依賴,像是今生的嬌美憨態。韓玠心緒翻滾,側身將謝璇揉進懷中,悄悄的吻她的眉心。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他永遠記得那時的悲傷絕望,亦永遠感念此時的圓滿幸福。
(完)
☆、第149章番外
建寧三年的秋比往年來得稍早,淅淅瀝瀝的幾場雨驅盡夏末殘餘的暑熱,待得中秋一過,天氣便日漸涼了下來。京城南鼓街外有一處三進的宅院,後面帶了個花木扶疏、細水曲橋的花園子,院門外也是一片極寬敞的空地,一側修了座兩層的閣樓,另一側則栽了成片的銀杏。
銀杏林子已經有了年頭,長得高壯茂盛,值此深秋時節,橫斜枝椏上吊滿了銀杏果,小扇般的銀杏葉兒全都轉做純澈黃葉,秋風過處,迎著艷陽颯颯微響。
謝珺出了閣樓,抬手遮陽,仰頭瞧著滿目金黃。陽光透過枝葉間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了斑駁的碎影,她的裙裾隨風而動,上面亦繡了精緻可愛的銀杏葉,自腰間至裙角,由疏及密,像是滿樹黃葉隨風而下,松鬆軟軟的堆在腳邊。
這是她專程挑來的住處,當初花大價錢買下來,就是看中了這片銀杏林。
身後的閣樓是她專門修來處理經商之事所用,這兩年霞衣坊日漸興盛,除了在京城另開一處分號外,在周邊的幾處緊要州郡亦有分號。去年開始,她做起香料生意,手頭上的事情瑣碎繁雜,各處掌柜買辦要稟事時,都是來此處回稟。
閣樓的門尚未關上,她才站著瞧了會兒,身後便走出個青年男子。此人面目俊秀沉著,劍眉之下的眼睛皓若星辰,身上一襲檀色暗紋長衫平整,修長的手指握著記事的卷冊,正是謝珺手下最得力的管事楊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