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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8:56:56 作者: 九斛珠
----這時節里,瓜田李下,還是當留神避嫌。
不過既然來了,他心懷坦蕩,也沒太多要顧忌的,理了理衣裳抬步入內,見著傅太后的時候便行禮問安。
數月未見,傅太后的變化簡直天翻地覆。她出身,彼時傅家也是朝中樹大根深的高門貴府,教養出的女兒自然端莊嫻雅,否則也難以成為太子妃,隨主東宮。自成為太后之後,她更是著意打扮裝飾,其華貴姿態,冠於後宮。
然而如今,不知是不是被那瘋癲折磨得心神恍惚,她雖穿著同樣華麗尊貴的衣裳,臉色卻格外憔悴蒼白,即便抹了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底下的晦暗之色,因為一雙眼睛無神,竟自露出些形容枯槁的意思。
面貌的變化只在其次,最明顯的是渾身的氣質。
若說從前她還是端莊貴重的太后,此時的她卻只能算是個枯槁的瘋婦。
晉王剛進門時,傅太后便將宮人們揮退出去,一見晉王行禮,她竟親自扶起了小叔子,一雙眼睛死死的盯著晉王,那眼神兒叫人毛骨悚然。
「外頭都在議論皇嗣的事吧?」她略嫌枯瘦的手握住了晉王的胳膊,神情激動而凌亂,「你應該知道哀家的意思吧?哀家一直在幫你,從你回來之後,一直在幫你!皇上每回病了,哀家都送信給你……」
她猶自絮絮叨叨,卻被晉王輕聲打斷,「太后召臣弟入宮,是有要事?」
揮退宮人,緊閉殿門,這樣的舉止委實太過唐突。
「有要事,當然有要事!」不曉得是不是旁邊那沉綠色簾帳的關係,傅太后眸中幽幽的光竟莫名叫人想起郊外的鬼火,她緊緊攥著晉王,像是握住了救命稻糙,「你想不想當皇上?一定想吧?先帝在的時候,除了器重太子,最欣賞的就是你了!朝臣們也是,晉王的賢良名聲早就傳遍了,大家都盼著你當皇帝,而不是那個……那個心狠手辣,沒有人性的信王!」
「太后慎言。」晉王后退半步,有點頭疼。
他原以為傅太后只是偶爾瘋癲,神智卻未盡失,卻未料她如今卻是這幅模樣。
早知如此,他就該抗了懿旨不遵。
傅太后卻牢牢追隨上去,臉上的興奮陡然間收斂殆盡,目光漸而變冷,瞪著晉王,「叫哀家慎言?你是什麼意思,怕隔牆有耳嗎?哈,哀家是太后,是皇上的母親,怕什麼!天下沒有哪個皇子不想當皇上的,你這些年沽名釣譽,難道不也是為了賢良的名聲?在哀家跟前,裝什麼。」
晉王詫異,抬頭看著那張已然黯淡、漸漸露出瘋癲之態的臉,心念一轉,姑且咽下了話語。
傅太后卻像是看到了希望,哈哈笑了兩聲,「果然吧?哀家告訴你,宗人令和兩位宗正都很看重你,皇上駕崩,哀家這個太后的分量最重,哀家說什麼,他們都得聽著。回頭議起皇嗣,哀家就說皇上屬意於你,到時候宗親眾臣皆在,我還安排了禁衛軍,他攝政王又能做什麼!」
簡直異想天開……晉王默然,沒有接話。
傅太后愈發得了鼓舞,「哀家不求別的,只是盼著江山天下能落在賢良的帝王手中,那是萬民之幸!到時候你登基為帝,哀家只求一座安穩的宮殿,旁的什麼都不求……」
即便晉王多年來心如止水,聽見她這般瘋癲的聲音時,也覺得心煩意亂。
他並不想再待下去,亦沒有心情應對這個瘋婦,連告辭的禮都懶得行了,轉身就想出殿。
傅太后厲聲喝止,再一次上前揪住他的袍袖,「你答應不答應!」
晉王回頭,看到她枯槁眼眸中稍稍露出的兇狠光芒。昔日風華萬千、尊貴嫻雅的太子妃,今日卻淪落成了這幅模樣,著實叫人感慨。其實那時候她這個太子妃待他也不算太差吧,越王固然陰狠惡毒,太子卻還是像個兄長一樣,偶爾會指點他讀書,有時候闔家之宴,太子妃對他也曾照拂。
在皇家權位角逐之中,不敢奢望誰能疼愛你,能不起謀害之心,已十分難得了。
晉王到底沒能硬下心腸。他緩了動作,輕輕拿開那隻枯瘦的手,「太后放心,臣弟自有分寸。」他說話一向溫和,這般和風細雨的神態,也稍稍安撫了傅太后狂躁緊張的情緒。她微微恍神之間,晉王已經出門走了。
昭陽宮外依舊是三月的明媚春光,闔宮上下的素白帳幔卻叫人心情沉重。晉王稍稍緩了腳步,回味傅太后的話語----她安排了禁衛軍,這瘋婦是信口雌黃還是確有此事?瘋癲之人的心思難以猜度,晉王卻知道韓玠的處境,即便威勢顯赫,朝堂上卻非所有人都拜服。宮外有人說小皇帝駕崩和傅太后發瘋都是韓玠的手筆,這謠言絕非空穴來風,會不會有人以此為由,在典禮發難?
片刻思考之後,晉王直往文華殿去找韓玠。
☆、第147章147
時隔一年,再次籌辦皇帝的喪禮,所有的儀程還未生疏,禮部做起來得心應手。
大殮之後移了梓宮,還是和去年一樣,棺前隆重設了几筵、安神帛及立銘旌等物,闔宮上下皆為大行皇帝服喪。只是前次是為年事已高的元靖皇帝,這次是為才止五歲的小皇帝,難免叫人感慨。成孝的時候,要緊的宗親和眾臣都聚得齊全,滿目皆是枯白的帳幔,因小皇帝未有傳位的聖旨,叩拜後第一件事,就是擇定嗣位的皇帝。
如今朝堂上下,宮廷內外是個什麼形勢,在場眾人都是心知肚明。
元靖帝膝下現放著兩個皇子,晉王固然有賢名,卻沒什麼建樹,看平常舉止,對朝政也不甚上心。倒是韓玠辛勞,以攝政王的身份總理朝堂事務,於六部三司都極熟悉,更難得的是有she殺南苑王、平定雁鳴關戰事之功勞,論才能功勳皆可服眾。是以在大多數人眼中,韓玠登基,幾乎是眾望所歸。
傅太后當然是個例外。
她是隆慶皇帝的母親,即便平常瘋瘋癲癲不怎麼能踏出昭陽宮,那也是閉宮靜養而非禁足,今日的喪禮上,她自然不能缺席。或許是心頭渴求強烈,壓住了潛藏於心的恐懼,今日她竟然也沒怎麼發作,安安穩穩的撐到了現在。
金德是隆慶小皇帝跟前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待眾人叩拜完畢,正想著請韓玠上去,那頭傅太后已經挪步上前,搶個先機。她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強自鎮定,目光掃過底下眾宗親和重臣,開口說了兩句客套話後便婉轉奔向正題。說了幾句,覺得心虛,便又抬眉看向人群中的岐王和晉王。
因宗親之中,韓玠以攝政王的身份站得靠前,傅太后這一抬頭時,恰恰與韓玠的目光對視,便是一陣莫名的心慌,旋即挪開目光,直奔岐王。
可惜岐王並未如預料般看向她。
再看向晉王,那位滿面哀戚,更沒功夫理會她。
傅太后掌心濕膩,揪緊了衣裳,強自支撐下去,「……先帝在時,常夸晉王才能卓著,賢良仁善,明宗皇帝在時……」絮絮叨叨的一通話,無非是說晉王賢名仁慈,得前面兩位皇帝看重,合該繼位等等。可惜她自瘋癲後大不如前,即便這長篇大論是先前就想好了的,說出來也不怎麼連貫,她越說越緊張,瘋癲日久的腦子愈發混沌,最後求救似的看向了晉王。
這回晉王理會她了,目光一觸之後,緩緩挪開。
「臣弟慚愧,雖忝居王位,未能為先帝盡孝,未能為大行皇帝輔國理政,如何當得賢良二字。論才能、論德行,信王兄為輔佐大行皇帝鞠躬盡瘁,立下赫赫功勞,朝野上下,無人能及。」他稍稍側身,像是對在場所有人說的,「臣弟自愧平庸,實不敢當此謬讚。」
傅太后的臉猛然變得慘白。
眾目睽睽之下,最後一絲幻想被擊得粉碎,她即便費心安排,晉王自願退出,她能如何?況原先曾露過口風的岐王巋然不動,先前假意答應的晉王在此時釜底抽薪,那麼她所安排的一切,她的垂死掙扎……連日來的期待與幻想化為泡影,那種熟悉的無措與驚恐又鋪天蓋地的席捲過來,傅太后瞧著底下滿目縞素,不小心又對上了韓玠的眼睛。
他的臉上沒太多表情,只是冷淡的看著她,那眼神似是嘲諷,似是不屑……
傅太后理不清那麼多了,腦子要爆炸了似的,整個人都在顫抖,渾身上下像是冒起了虛汗,令她連站都站不穩。天旋地轉,她費盡心力的掙扎,在此時顯得可笑。倒下去的那一瞬間,傅太后的目光恍惚掃過一些熟悉的面孔,看到她們眼中的嘲諷,怪異又諷刺的看著她,仿佛她是戲台上自獻其丑的傻子。
韓玠依舊站得筆直,甚至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太后傷心太過,鳳體違和,宣太醫。」他沉聲說。
五日之後,韓玠登基。
登基大典與去年沒什麼不同。又是三月的艷陽天氣,宮城上下皆被明媚的陽光籠罩,檐頭瓦上,熠熠生輝。經過沖洗的漢白玉階不染纖塵,丹陛之上游龍飛舞,群臣列於階下,韓玠一步步走上去,腳步堅定。
去年這個時候,他牽著思安的手,將他送至皇位。一年光陰折轉,那個孩子不再懼怕空蕩肅穆的乾清殿,卻終究沒能抵過身體的拖累。
「信王叔,將來我長大了,一定會是個明君!」
「信王叔,皇爺爺說了,為人君者,不能怕吃苦,要讀更多的書,做更多的好事,才對得起這朝堂天下!」
「信王叔……」
「信王叔……」
那個孩子曾在這明黃龍椅上畏懼惶惑,曾在這龍椅上孤獨無依,也曾在這龍椅上端坐,借著他給的膽氣,頒下一道道聖旨----如果身體再健朗一些,將來的他,必定會是個好君王。
韓玠手指拂過龍椅,端端正正的坐下。
陽光鋪滿了皇城,殿外的漢白玉階和護欄邊是整整齊齊的禁軍守衛,朝臣們跪列兩側,往外是韓玠所熟悉的宮宇樓闕,巍峨而肅穆,那檐頭的明黃琉璃瓦映照著陽光,稍稍刺眼。群臣叩拜,韓玠朗然開口,頒下登基後的第一道聖旨----例行的為大行皇帝上諡號,封皇后,尊太妃。
待得小皇帝的喪禮完畢,已是四月了。
去年因元靖帝駕崩和雁鳴關戰事而推遲的春試被列上議程,韓玠對這些事算是駕輕就熟,從攝政王到皇帝,除了身份轉變之外,做的事情卻仿佛沒有太大的變化。
倒是謝璇不大適應。
從信王府搬進皇宮,諸般事務都有些陌生。她以前不怎麼擇床,這回卻不知怎麼的嬌氣了起來,連著兩三天都沒能睡得安穩,只能在晌午時補眠。從王妃到皇后,手上又多了許多事務,難免要費些神思----好在有婉太皇太妃在旁邊幫忙,大小事宜經她詳細一說,倒是全都捋順了,能讓她安心歇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