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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2 18:56:56 作者: 九斛珠
值得人等待他的歸來。
謝璇握住韓采衣的手,微微一笑。
正在前行的韓玠似乎察覺到了異樣,抬頭看向那座城樓,只看得到青牆朱窗。那朱窗後面會是她嗎?前世韓家身在軍中,與兵馬司也是有交情的,每回父子三人過完年節奔赴雁鳴關的時候,謝璇便會跟韓采衣躲在城樓上,一直目送他們離開。
今日,她也在麼?
再好的目力都看不到朱窗背後的景象,一直出了城門,韓玠回頭瞧過去,才在城樓上瞧見了兩個熟悉的影子。就算看不清眉眼,韓玠也還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那是謝璇和韓采衣並肩而立。初春漸漸柔暖的風揚起一縷青絲,她站在城牆高處,目送他的離開。
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殷切而眷戀的目光,韓玠目視前方,握緊了韁繩。
她在等他歸來,這個念頭,瞬間充盈滿心。
所有的坎坷艱險都不足畏懼,只要歸途的盡頭有她,他必能披荊斬棘。
直到隊伍消失在遠處,謝璇才同韓采衣下了城樓。
回到信王府,瞧著明光院裡四處擺設,總覺得哪兒都空落落的,像是前世他從軍遠行,她獨自守在府里時的冷清。好在前世她被韓夫人束縛著不能隨意,此時卻是沒什麼拘束的,韓玠不在,日子照樣要過,二月初龍抬頭之後霞衣閣必然會迎來新一波慕名求衣的姑娘,謝璇打算去看看溫百糙。
溫百糙如今在住處離信王府很近,謝璇乘著轎輦過去,看門的老伯一面迎她入內,一面忙叫人去通報。
這是個兩進的小院子,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經是價錢不菲的了。
繞過小巧的影壁,溫百糙就已經從裡面迎接了出來。
「拜見王妃。」她規規矩矩的行禮,迎入院中,就著和暖的春光坐在庭院裡,吩咐新買來的小丫鬟奉茶。她比謝璇年長十多歲,雖是身份有別,到底也漸漸有了感情,瞧著謝璇面上有鬱郁之色,便微微一笑,「聽說信王殿下今日出城去雁鳴關了?」
「才走不久,府里空蕩蕩的,就來你這裡瞧瞧。」謝璇打量著另一側廂房裡忽然多出來的箱籠衣櫃,稍稍詫異,「姐姐這是做什麼?」
「正要稟告王妃呢,」溫百糙自小丫鬟手中接過茶杯,擺在謝璇面前,「我跟高誠打算下個月結婚。兩人年紀都不小了,也不打算操辦什麼,高誠說既然已承王妃恩澤,他索性也搬過來,將隔壁的小院也買下合為一處,只是還要添些器物家具,我這兩日正籌備著採買。」
她說得平平淡淡,卻叫謝璇驚訝,「這麼快?」
溫百糙點了點頭。
去年冬月的時候高誠頭一回借著醉酒表白心意,山賊搶親似的抱著溫百糙就跑了,之後謝璇也來過兩回,溫百糙雖有羞澀之意,並未提過什麼。年節里忙碌沒顧上,誰知道這會兒過來,倆人竟已經約定成親了?
「什麼時候的事?」謝璇打趣的瞧向溫百糙,「姐姐如今也學會高大人的雷厲風行了。」
「也就是半個月前定下的,高誠是孤兒,我在京城也沒什麼親眷,所以簡單成親也就是了。只是我跟高誠能夠重逢,多承王妃相助,打算擇日請王妃和信王殿下過來喝杯喜酒,誰知道信王殿下這卻出京了。」
「那無妨,等他回來,補上喜酒也很好。」謝璇打量著溫百糙的神色,多少有些好奇。半月前也就是元夕的時候,今年京城的燈會也頗熱鬧,那晚謝璇隨著韓玠出去賞燈的時候,確實隱約瞧見了高誠和溫百糙的影子,只是他們摻雜在人流里,一轉眼便散作兩處罷了。
花燈美人,明月繁星,那是渾然天成的良媒。
謝璇甚至可以想像,當向來粗厲兇悍的高誠牽著沉默的溫百糙穿行在燈海之中時,兩人會是怎樣的情愫流動。她低著頭默然微笑,忽然想起那夜同韓玠乘車經過一處陋巷,看到有個高大的身影站在昏暗的巷中,背影微微弓著,像是懷抱著什麼人。彼時韓玠曾笑說那人真像高誠,謝璇只掃了一眼,卻沒認出來,如今想來----
「元夕那夜,姐姐曾去過花枝巷麼?」
那裡並非賞燈的最佳街市,去那兒的人並不多。
溫百糙猛然抬起頭來,對上謝璇笑眯眯的眼睛時,驀的臉上一紅。她比謝璇大十三歲,二十七八歲的女人,原本能完全壓住十五歲小姑娘,然而面對謝璇那雙眸子,溫百糙竟還是覺得心虛。她沒有否認,只是下意識的將目光落在腰間,低聲道:「就是在那裡,約定成婚。」
「高大人可真會挑時候。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原來他也曉得這些。」謝璇拉著溫百糙的手,「溫姐姐,喜酒要下月才能喝,現在你能不能給我講個故事?」
促狹的目光落向溫百糙腰間的佩飾,她的聲音如春日暖陽升起,緩緩的爬到人心裡去,「關於這個玉葫蘆的故事。」
那是一枚兩寸大的玉制葫蘆,通體柔白溫潤,上頭隱約起伏的不像是尋常花紋。
「無足輕重的過去而已,王妃當真想聽?」溫百糙側頭,看著旁邊的妙齡美人。
謝璇滿了一杯茶給她,「黑臉閻王的故事,必定不會無足輕重。」
黑臉閻王?溫百糙在京城的時間也不短了,隱約聽說過高誠的這個響噹噹諢號,在外頭提起來,那是能止小兒夜啼的角色,能令橫行霸道的勛貴子弟聞風喪膽的。這樣一個凶神惡煞的人……她想起那晚花燈下的溫存,想起他沉默著站在院門口的身影,想起他土匪一樣抱著她,無措又誠摯的神情。
----在最灰心的時候,她曾以為人生已沒有半點希望,從來都沒想過她竟會被謝璇賞識,從偏僻的觀宇來到繁華的京城,憑著指尖腦海的本事獲得今日的安穩。更不曾想過她竟然還會碰見高誠,竟會有跟他成婚的一天。
這一切在此時想來,如同做夢。
「是我十六歲那年,」溫百糙啜一口茶,揮退了小丫鬟,緩緩開口,「那時候我還只是個身份低微的繡娘。雲州的繡工是四方聞名的,我自小跟著娘親學刺繡,到了十五六歲的時候,也有許多能拿得出手的繡品,靠著這個換幾個銀錢,補貼家用,後來被縣太爺看中,每月里都會去給他府上的妻妾姑娘們裁衣刺繡。」
謝璇徐徐點頭,她知道雲州刺繡的名聲,那放在京城也是叫得響的。
「有一天我量完了衣裳,從縣衙的後院出來,就在門口看見了高誠。」十多年前的舊事在此時想起來,依舊是清晰的,溫百糙目光微朦,像是喟嘆,「那天的天氣真是好啊,雲州的天氣像是從來都沒那麼好過,日頭灑下來,照得哪兒都分外好看。高誠那時候也才二十歲出頭吧,穿著一身黑色的衣裳,腰裡別著刀,冷著個臉,像是誰欠了他錢似的。」
謝璇忍不住一笑,未料十年時光分割,高誠那張冷臉居然是一直沒變。
溫百糙笑著睇向謝璇,「王妃你猜,他第一句話跟我說的是什麼?」抿著唇兒一笑,自顧自的道:「他說姑娘,你就是那個縣令看上的繡娘,要搶去當妾的嗎?」
其實也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話,溫百糙卻一直記得。
記得那一日的天光雲影,記得空氣里浮動的花木甜香,記得那青年男子冷峻的臉龐。
「我當時覺得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理都沒理,扭身就走了。誰知道他就一路跟著,我走快了他也走快,我走慢了他也走慢,竟然一路跟到了我家裡。那個時節里,爹娘帶和哥哥進山去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他那麼冷著臉一路跟隨,我瞧著他不像什麼好人,也害怕,回屋就緊緊的關上門,連廚房都沒敢去。」
謝璇噗嗤一笑,「姐姐那時候好膽小。」
「你是不知道他那一身冷冷的氣勢,像是要把人凍住似的,而且還帶刀尾隨一個姑娘,哪能不怕?」溫百糙微笑著喝一口茶,「那一晚我到後半夜才睡著,早上醒來時迷迷糊糊的開了門,誰知道他竟還跟前一天晚上一樣,抱著刀靠了院牆站著。我打開門時嚇了一跳,趕緊躲回屋裡去,就聽見他在外頭說,有吃的嗎?」
「我靠著門板緩了好一會兒,才大著膽子出去,自己也餓了,就膽戰心驚的做了早飯,分給他一半。他吃完了,又問我是不是縣令看上的繡娘。」
溫百糙的眉目間添了些許不虞,「那時候縣令確實透露了這個意思,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也不敢回答。後來高誠說他是奉命來查縣令的,我才敢說是。」
「然後呢?」謝璇握住了溫百糙的手。
「他說在這裡還有許多事要做,沒有落腳處,能不能借宿在我那裡,每天給百文銀錢。」
這明顯就是套近乎了!謝璇心內暗笑,彼時的高誠既然出得起這個價格,想找個客棧也非難事,卻偏偏要住在溫百糙家,誰知道打的是什麼主意?別瞧他悶不吭聲的一個人,卻原來是這樣的有成算!
溫百糙也只一笑,續道:「後來我才知道,他果真是來查縣令的,不過也有其他任務在身上,查縣令也就是順帶的事情。他問了我一些縣令府上的事情,叫了個書生寫下來,沒多久,那個縣令就丟了官職。」
「那高大人呢?」
「他還是在我家住著,有時候早出晚歸,有時候就坐在院子裡看我做繡活,跟我聊天。」溫百糙勾起唇角,「一連住了幾個月,連爹娘都覺出不對了,而且他每月給我們家三兩銀子,就當財神似的供著,叫我好好照顧。大概有六七個月吧,我跟他也越來越熟,他會雕許多小玩意兒,就給我雕了個葫蘆玩。」
----那葫蘆大概就是好溫百糙腰間這個玉葫蘆的原型了,謝璇抿唇。
然而溫百糙的神色卻黯然下來,「有一天是過重陽,爹娘多喝了酒,也請他喝了一些,喝著喝著,他就說要娶我為妻----那時候他沒有喝醉,很清醒,卻很認真的跟爹娘提親。爹娘當然答應了,很快鄰裡間也傳開,說我們家那個奇奇怪怪的客人,要留在這裡,娶妻生子。」
「那時候我也開心啊,閒暇的時候就繡嫁衣,母親還張羅著籌備嫁妝----全都是拿高誠給的銀錢來採買。」溫百糙將一杯茶飲盡,「然而那年十一月,高誠忽然就走了,除了一張銀票和一張叫我另嫁他人的字條,什麼都沒留下。」
這折轉來得太突然,謝璇臉上的笑容稍稍凍結。
溫百糙卻是反手握住她的手,帶著茶杯的餘溫,「那之後他就徹底沒了信兒,爹娘給哥哥娶了好看的媳婦,嫂子平時鋪張慣了,將家裡的銀錢用得差不多,爹娘不肯使高誠留下的銀票,就把我賣給了縣丞大人當妾。」